自古“诗无达诂”,因为诗歌的本质不是说明文,这也成了诗歌魅力的一部分。
最经典的诗歌“迷局”莫过于李商隐的《锦瑟》,一千多年年来说啥的都有。但因着诗歌本身的优美和优美给每个读者带来的个性体验,这首诗从没有因为“测不准”而降低人们对它的喜爱。
最近,我的一位学兄在他的专栏(微信·梨树院)中将另一首带有“迷局”色彩的唐诗拿出来分析,也激发了我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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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把原诗拿来读一下:
过香积寺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网上还有一个不错的译文——
早闻香积寺盛名,却不知在此山中;入山数里,登上了高入云天的山峰。这儿古木参天,根本没有行人路径;深山中,何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寺钟。俯听危石的流泉,轻轻地抽泣哽咽;山高林密不透日影,松荫寒气犹浓。日已将暮,我伫立在空寂的清潭边,有如禅定身心安然,一切邪念皆空。
想必大家现在看明白了:王维老兄怎么一句也不写香积寺本身呢?对此,学兄在他的专栏中做了细致的分析,我也凑个热闹,说说我的解读。
首先,我们确定老王妥妥地去过香积寺!
我们分析预设的前提是王维到了香积寺。这个“过”是访问,不是路过,不是远远看看然后说拜拜。
这一点有唐代兴盛的佛教、遍地的寺院和老王对佛教自始至终的追求为旁证。直到今天,你去法门寺看看,还能感受到一千多年前万众一心顶礼膜拜的震撼力。我去过法门寺两次。第一次还没有修造“大佛手”,第二次“大佛手”已经矗立在那里且比法门寺塔伟岸许多。所以,老王去拜谒香积寺,那是大概率事件。我们不用再想老王是虚晃一枪,连香积寺大门都没进。
那老王为啥不说说香积寺见闻?
为啥?
我感觉老王压根儿就不想写香积寺见闻。他根本就是借香积寺说事儿。说啥事儿,咱们后面说。
首先我们被后人给这首诗贴的标签引到小胡同里了。
念过中文的都知道教科书上说《过香积寺》是首“记游诗”,这就框定了我们的阅读方向——我们一准而把老王当导游了。
可如果万一老王他“过香积寺”不是去游览上香,那可怎么办?
但是我们已经被框定了:读“记游诗”一般的目的、可行的结果就是见美景、得感悟。
但老王没写寺内一草一木,所以我们被悬空了,是不是有一种被放鸽子的感觉?由此产生了一系列争论和猜测。但这也是这首诗的妙处。
和景物游记相比,老王更注重人的内心!
老王这么做到底是要演哪一出呢?
“菩提本无树”的六祖比“身是菩提树”的神秀高一个维度(起码是四维空间看三维空间)。高在哪里?高在抓住了佛教实与虚、形与谛的精义,直接用有形的身心去站在终极无形空寂的涅槃世界来目睹真理。
这首诗也如此。王维撇开有形的佛寺,直击无形的佛义。但他设的迷局把我们都引向有形的寺院,所以我们被老王前三联诱得呼之欲出蠢蠢欲动之际,他老兄在第四联把我们放了鸽子,自己坐潭边耍酷。
如果放今天,估计必成刚刚过去的双节大新闻——国家一级导游王维,不诚信经营,用虚假的沉浸式体验,让众诗友大呼上当。应吊销执照罚款三千!
其实老王是冤枉的。
他已经给了我们两次机会去捕捉他的禅心。
第一次是词句的字面意
那些山峰古树曲径幽泉都是有形的,越有形,你越想看后面的香积寺吧?好,我就让你一脚踏空。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什么感觉?
“感觉Nothing!”
对,老王一击掌,“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这已经很接近让人顿悟的行为艺术了。只不过老王的艺术装置不是茶也不是棒子,而是那些实实在在的词语以及它描摹的凿凿实实的物理空间物质形象。
活生生的死人最能让人领悟生命的存在,沉甸甸的失重最能让人体会空落落的分量。
这是一对艺术的矛盾,如果还想深造,老王说回去把我带有“空”字的诗句找出来读上三千遍。
第二次是诗句的隐喻意
禅宗的根子我理解在于从有形感悟到终级的无形空寂。所以像宋人那种直接拿哲理入诗,是抄近路。老王是谁,不会这么干。所以他非把有形写足,否则不足以促人醒悟。
你看老王写的云峰古木钟声泉声危石日色青松,个个都有声有色,越有声有色,越让人接近顿悟——色即是空。《心经》在玄奘手上诞生,这精谛作为玄奘后世代的老王和他同时代的人,一定是滚瓜烂熟,不可能不懂。
所以这首诗极有可能明面写的是有形的山与寺,暗喻的是一场艰难的修行。
有证据吗?如果有,那就不叫诗歌了,也就没有诗歌“迷局”了。老王还怎么“逗你玩”?
但有一些蛛丝马迹,否则you玩不下去。
从诗的描绘、布局就可以看出些端倪。我举两点:
一是“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细读不合理。唐代是中国佛教的高峰,寺院众多信徒靡计,以致影响了国家经济社会正常运转,这才有了王维故去后八十年武宗会昌灭佛运动。如此有名的寺院缘何人无路、钟难觅?不真实。
但它或许是修行中迷茫的真实写照。
二是全诗的色调,是阴冷困顿的。“咽”与“冷”二字其实是修行中遇到魔力的心理外化。
如果不是这样的写作暗喻,你不觉得尾联的“薄暮”有些怪吗?从日头当空走到薄暮幂幂,走了一天还没有进到寺院,不合理呀?
如果不是这样的布局需要,你不觉尾联的“毒龙”太突兀吗?其实,它才是诗眼,是全诗迷幻的终结、蓄力的汇聚。
所以,结论是“香积寺”非“香积寺”也,是名“香积寺”也。
如果你还觉不够,其实杨兄在他专栏文中已埋伏下一条暗线:他为求证诗作的寺院真伪,专门跑过西安与汝州两座寺院。但他的结论是,也许这两座都不是。
也许,已没有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