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八个侧面
余胜前
我父亲是在抗日战争取得伟大胜利、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那天降生的，今年刚好76岁。我父亲经历的苦难实在太多，需要讲述的故事也实在太多，但我只想用类似简笔画的方式，简要描述一下他的八个侧面，借此向我的父亲及父辈那一代人表达崇高的敬意。
我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具备中国农民的典型特质：勤劳、纯朴、节俭、务实。他总是闲不住，哪怕现在七十多岁了，也总是想要找点事做，才觉得没有白过这一天。为了给我带小孩，他勉强来城市呆了一段时间。当小孩长大能自己上学到校、放学回家之后，他就坚决要回农村老家。他缺少在城市生活的娱乐爱好，不会唱歌、跳舞，不会打牌、下棋，不会摄影、画画。当我试图让他和小区其他老年人一起学习打牌、下棋的时候，他说：“打牌、下棋有什么益处呢?赢了别人不高兴，输了自己不高兴，坐久了对身体还有害。”我后面就教他练八段锦，他觉得这个不用花钱、对身体又好，就坚持每天做一两遍。我又教他摄影，他学了一段时间，但觉得经常看电子产品伤眼睛，也就没有怎么坚持。他只有回到他熟悉的农村老家，才感觉浑身舒服自在，也只有在家务农活当中、在农民的圈层当中，他才可以充分发挥和体现他的价值。
我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还在他八九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因病去世了。十四五岁时又逢灾荒年，他的父亲和爷爷奶奶也相继“饿死”了，他带着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白手起家，艰难创业。正所谓“没娘的孩子早当家”，我父亲十五六岁便是村里出了名的农活能手，栽秧、打谷、犁田、种地，干得又快又好，胜过很多成年男子，挣的工分相当于其他一个半人的工分。他特别能吃苦，起早贪黑，从来不叫苦叫累，似乎也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累。在那个经济困难、物质短缺的年代，养育五个孩子每年粮食还略有节余，着实让村里很多人都嫉妒得眼红。
我父亲是一个孝顺长辈的楷模。虽然他自己的爸爸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没有办法尽孝，但他对我母亲的爸爸妈妈却是非常孝顺。我母亲有三个爸爸妈妈：亲生父母脾气都非常火爆，生下我母亲尚在襁褓之中，她的生母便负气离家出走，后来另组建了一个家庭；她的生父喂米汤、讨过路人的奶勉强维持生命，最后确实没有办法又送给了她的养父养母喂养。我父亲对三个外公外婆都尊敬有加，帮着拉煤炭、送东西从不说二话，外公外婆说什么他都说好，从不顶嘴，三个外公外婆对我父亲评价都非常高。当问及为什么从不顶嘴时，我父亲说：“他们是长辈，都是为我们好，说得对的就照办，说得不对的就听着，自己有个脑筋就是，跟长辈顶什么嘴呢?你一顶嘴，和老人争执起来，肯定就会闹别扭、不高兴，影响老人的身体健康，有什么意义呢?”
我父亲是一个宽厚的丈夫。他有大海一般的胸怀，如高山一般的伟岸。我的母亲是个急性子，脾气又很倔，有时受了旁人的挑唆一时想不开，寻死觅活闹得不可开交，我父亲总是忍让包容，从不跟母亲计较，更没有对我母亲说过粗话、动过手脚。他很顾惜这个家,哪怕是在外面挣得一把面条、一个馒头，也总是拿回来和全家人一起分享。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我母亲后来对我父亲也非常好，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我父亲吃，说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倒。我母亲常常跟我们说：“要不是遇到你爸爸脾气好，我坟头的草都不知道长了多高了哟!”
我父亲是一个慈爱的“教育家”。他虽然没有学教育学，但他却很重视教育，也懂得教育。他经常跟我们说，他这一辈子糟就糟到没有文化，只要我们几兄妹愿意读书，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读书。我的父母对子女要求非常严格，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配合得也很好：当我们犯错惹事之后，我母亲强调“黄荆棍下出好人”，负责惩前、唱“黑脸”，总是“先打后问”；我父亲强调说服教育，负责善后、唱“白脸”，就跟我们讲道理，让我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明白以后该怎么做。他尊重孩子的天性，经常引用的老话是“鳅鱼靠捧,小孩靠哄”。这个“哄”并非哄骗，而是欣赏、包容和鼓励，很有点类似现在提倡的赏识教育法。他懂得针对我们几兄妹的性格特点，采取不同的教育方式。他还会针对不同的年龄阶段，提出不同的教育要求。比如，在我们小的时候，不知道学习，他就让我们多劳动，多感受生活的艰辛；等到上初中、高中时知道学习了，他就尽量让我们多腾出时间去学习。他经常跟我们说：“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挑呀抬呀其他人都可以帮你，唯独书不读别人帮不了你；钱呀物呀都可能被别人偷，唯独知识别人想偷也偷不走！”
我父亲是一个诚实的劳动者。他懂得不断地观察、思考、实践、总结，不会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除了挑抬耕犁等农活外，他还养过猪、喂过兔，挞过砖、烧过窑，烤过酒、做过买卖……他虽然没学过数学，但他算账的速度却非常快。往往重量一称，他就能说出多少钱来。我父亲非常讲诚信，说到做到很有口碑，加上特别厚道，吃得亏，很多人都愿意和他打交道。从风险偏好的角度讲，我父亲属于谨慎保守型，他赚的钱都是辛苦钱、稳当钱。虽然辛辛苦苦省吃俭用积攒了大半辈子也没存上多少钱，但他觉得心安理得，睡觉睡得很踏实。
我父亲是一个寡言的智者。他只读了七八册书，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他不怎么喜欢讲话，尤其在一些公共场合更是沉默寡言，但他要是说起来，却总能击中要害，直抵人心。他经常跟我们说:“祸从口出，话要想呀想的说，不要抢呀抢的说。讲一些废话，还不如留着口水养牙齿。”他看问题通常很准，做出的判断十之八九事后证明都是对的。他有时也会“引经据典”，比如，“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说话要有根据，做事要凭良心” “未形胜先形败，干什么事情都要想到后路，做最坏打算”等，让我很是惊讶：这哪里是一个没有读几册书的老农民讲得出的话呢?后来我才了解，当别人在夸夸其谈的时候，他总是在静静地听、默默地想，然后通过实践去印证。“人这一辈子呀，一定要走正道、动脑筋、讲团结！”这是他对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也可能是他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三条经验。
我父亲是一名老共产党员。他不信鬼神，是一个典型的无神论者。他常常说，“烧钱化纸,以勉阳人。人死如灯灭，死了之后什么也不知道。烧钱化纸，主要是勉励后人不要忘了自己的祖宗，做人做事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他十八九岁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当过村民小组长，干活总是率先垂范，从不偷奸耍滑，处理事情也讲求公平公正、符合党纪国法。在建党100周年之际，他获得“光荣在党50年”荣誉勋章，是村干部送到家里的，还专门照了张佩戴勋章的纪念照。当问及怎么样才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时，他说：“共产党员就应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就应该比别人干得多一些、干得好一些，做人做事不要整人害人，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的父亲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偶像，其言传身教对我的影响极大。我非常庆幸有这样一位父亲，我也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
（作者单位：重庆两路寸滩保税港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