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9月6日江海晚报
【七月流火
客寓镇江】
领略镇江“三怪”（香醋摆不坏，肴肉不当菜，面锅里煮锅盖）之后，当地的朋友说，如果说镇江“三山”是镇江文化的“骨骼”，那么镇江文化的“血脉”则在西津渡古街。于是，周末午后游罢焦山，滑脚就到西津渡。长江岸边，一艘标有“一帆风顺”的舟前下了车，观过清代的小码头遗址，由东路上山逛街。
不过，未入古街，先睹几幢拱券廊式洋楼，铁皮瓦，红砖墙。屋楣上依稀可辨“1890年”的字样，这便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建立的英国领事馆。而今，它已改造成镇江博物馆。本想一探究竟，但因过了四点，已经闭馆。铁栅门前，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但望楼台雨打风吹的留痕，不由生出历史的兴衰感。怎么说呢？那近代史上抹不去的创伤，除了郁忿之外，总不免令人兴叹。
转过博物馆大门，爬五十三坡，跨过刻有“西津渡街”四字的砖砌券门，便是始建于三国时期的“西津古道”了。街口，一座过街石塔，名叫“昭关石塔”。石塔建于元代，为藏式喇嘛塔，塔身上还覆须弥座。看那形制，倒与见过的北京妙应寺白塔、武昌蛇山上的胜象宝塔很相似。塔下，为青石四方框架结构，可通人，按佛教的释义，塔即佛，但凡塔下过，就相当于拜佛一次。据说，它还是国内唯一保存完好、年代最久的过街石塔。毗邻的，是始建宋代的观音洞，香烟缭绕，不乏顶礼膜拜者。友人如数家珍地说，历史上，西津渡寺庙圣洞多着呢。除了佛教的观音洞、般若院、超岸寺，还有道教的紫阳洞、铁柱宫，以及妈祖庙、大王庙、关帝庙等等。尽管教派不同，“天职”却相同——避水灾、祈平安。自古镇江为水运要津，而西津渡扼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漕运咽喉。“江风白浪起，愁煞渡头人。”南来北往的客人登渡前，必然入寺烧香祈祷，盼能逢凶化吉，一帆风顺。
求神佛落得心安，而当地人把保平安落到实处——成立京口救生会。它就位于观音洞斜对面，创建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是中国创立最早、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民间水上救助机构。如今，这儿辟为“水上救助博物馆”。庭院当中，一艘“救生红船”的模型，通体红漆满涂，船头铜锣高悬，旗幡猎猎，还挂着康熙御赐的虎头金牌。虽仅场景再现，却依然教人感受到当年江面上搏击风浪勇救难民的一幕。
许是台风“利奇马”快来了，山上的街市,游人不多，店铺多已打烊。也因此，少了份喧嚣，多了些沧桑的古意。自东向西，走在石板路上，一步一脚丈量着历史的长度，古道的痕迹就留在那深深的车辙里，留在那斑驳的石槽砖缝里，留在那“一眼望千年”的考古探方里……是呀，一眼望千年！玻璃罩下，2002年考古发掘的唐宋元明清叠压台阶，分明迭映着千年风尘的轨迹，叙述着世易时移的流转。思绪跳跃间，抬望眼，老街四道券门石额上“同登觉路”“共渡慈航”“飞阁流丹”“层峦耸翠”的题刻，还有沿街“长安里”“吉瑞里”“德安里”的一个个题额，欲说还休往日的绮丽与繁华。穿过“层峦耸翠”券门时，恰好残阳夕照，暮云合璧，券门内的重重朱红色飞檐，又涂抹了层绚丽的金色。这，不正应了题刻所云的“飞阁流丹”。
出券门不几步，高台上，有亭冀然，便是“待渡亭”。到此且停亭，虽说沧海桑田，江岸已退居数百米之外，但倚栏眺望大江东去，坐看云起时，隐约古来风。遥想当年，李白、孟浩然、张祜、王安石、苏轼、米芾、陆游、马可·波罗等都曾于此候船或登岸过，并留下几多诗词华章。还别说，亭前不远处，就立有唐代诗人张祜的塑像，纶巾飘逸，一副行吟诗人的模样，石碑上且刻着他那首脍炙人口的《题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友人娓娓道来，金陵渡，是唐代西津渡称谓。这诗是张祜经此北上时，题写于渡口客栈小山楼墙壁上的。诗人的这般低吟浅唱，在迷离的夜色中，伴着闪烁的渔火，为古渡定格住了瞬间的光彩。当然，提及瓜洲，最著名的，莫过王安石的那首《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如果说张祜、王安石诗表达的是种心境，那么，清代本土诗人于树滋的一首诗，则是道出了西津渡帆樯如云的繁盛：“粮艘次第出西津，一片旗帆照水滨。稳渡中流入瓜口，飞章驰驿奏枫宸。”
如此要津，自然成兵家必争之地。众所周知，早在三国时，曹操曾兵戈南下。孙刘联合抗曹，诸葛亮、周瑜就在西津渡的蒜山上商量对策，于山巅的蒜亭，两人各自在手心里写下了一个“火”字。于是，“火烧赤壁”计定西津渡，由此奠定三国鼎立之势。一阵风来，“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咿咿呀呀的京剧唱段，声声入耳。从老戏台传来的，可不是《甘露寺》吗？当年刘备招亲，从荆州乘舟沿江而下，正是于此登岸，再上北固山甘露寺，上演了一出将计就计、弄假成真的好戏。可想而知，西津渡见证过多少真实版的剧目啊。
由西路下山，又遇镇江的名片——恒顺香醋坊。平生虽不喜吃醋，但在这香得让人吃醋的地方，也因老饕苏东坡的那句赞美诗“芽姜紫醋炙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醋意”涟涟，尝过新品醋饮不提，还捎上两瓶。余味袅袅出门，拐了个湾，哇！渡口客栈——小山楼。不曾想到，它高高的招幌飘悠千载，竟延绵着唐代客栈的前世今生。一幢青砖小楼，墙面藤萝垂蔓，几乎遮蔽了门前“国际青年旅舍接待站”等招牌，却掩不住四方背包客的身影。想来，他们当中或许不少就是循着张祜的诗句，来寻找诗和远方的吧。
临别西津渡，已是华灯初上，“一帆风顺”的舟上灯笼也亮了。江风习习，灯影摇曳，朦胧的古渡更有种迷人的味道，令人沉醉。我说不清楚，但是明白，迷醉的还是千年古渡沉淀的独特文化与气质吧。
（作者：南通中院审监庭庭长 陈健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