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打马虎眼：“老张，这都多少年了你说，你还惦记这点儿事呢？可不是我当兄弟的不尊老，你也忒没溜儿了。
你说当初你蹭我烟蹭了多少？每天早上带个空烟盒儿，进来就叫我给你续半盒儿，续了有一年得多吧？我那洗发水，你使了多少？平时下班路上请你喝酒吃饭请了多少次？你怎么还舔着脸管我要油票啊？”
桑丘张觉得我说的也有道理，白愣了我一眼不言语了，老鬼问他说：“怎么给你派来了？单位别的人呢？”
“单位今天赶上有任务，都奔日本大使馆了，我是小吕的师父，当初他刚来的时候正好就是我带的他，所以就把我派来了。要不然人家结婚，咱们单位一个人也不过来忒不合适，领导就派我当个代表把份子钱送过来。”
桑丘张嘴上跟我们聊着，眼睛可就盯着桌上的喜烟了，他像平常一样从容的打衣服兜里掏出个空烟盒，把桌上的喜烟玩儿命的塞满，然后又拿起一颗，塞进嘴里点着，悠然自得的抽着。
“唉，您老这么多年了真是保持本色，领导也是会安排，把你派过来，一个人就能把这点儿份子钱都赚回去。差不多就得了啊，注意点儿影响，人旁边那桌都瞅你呢，你这老脸不要了，我们俩可还要脸呢。”
桑丘张就当没听见，充耳不闻，直到他把身上凡是能塞进去烟的地方都填满了才罢休。
老鬼在一旁逗他，伸手把他的外衣给撩了起来，桑丘张一把打开了老鬼的手说：“你丫干啥？长本事了啊，跟我老人家耍流氓。”
老鬼拿起一颗烟，跟桑丘张肚皮上比划着说：“别闹，我这儿帮你忙呢，给肚脐眼儿上也插一颗。”
桑丘张不以为然的说：“你们啊就是傻，不拿白不拿，份子钱都随了，抽他点儿烟算过分吗？再说了，咱不拿也有别人拿，凭啥不拿？”
我是最烦桑丘张的絮叨，明明自己厚脸皮，还老是倚老卖老的跟你耳朵边儿叨逼叨的，我打断他们俩说：“得得得，你管他呢，老张爱拿就拿，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你要不叫他拿痛快了，他今天回家没准儿就窝心死过去。”
三个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来回逗咳嗽，也没心思看仪式，直到服务员上了菜，我们仨的嘴边儿才安静下来。
那天婚宴的菜品不错，量也大花样儿也多，我们这一桌就三个人，我跟老鬼都不太饿，努力的吃到一半儿就吃不下去了，剩下桑丘张一个人孤军奋战还在玩命的吃。
由于太认真和卖力，桑丘张吃的满头大汗，身上溅的都是油和菜汤儿。
我跟老鬼看他吃的太邋遢了，就在旁边儿一边儿伺候着他用膳，一边儿挤兑他：“张哥你吃这个，哎，你再尝尝这个，张哥你真牛逼，你要是现在能瘦点儿，就这扮相直接演济公都不用化妆，得嘞，您别拿筷子了，直接下手抓吧，这羊腿你抱着啃啊，反正我们俩也不吃了，都是你的，可劲儿耍，好嘿！
张哥你吃饭这劲头，搁过去能上天桥儿撂地卖艺了！我操！每天就表演吃饭你就能发财！好嘛，看你吃饭比看毛片儿都过瘾，你看旁边那桌，那俩小姑娘都看成傻逼了。”
桑丘张没功夫搭理我们俩，埋着头玩儿命的吃着，我跟老鬼在旁边不停的为他夹菜。正吃的欢畅，忽然有两个小吕的同学过来了。
这二位来的晚了点儿，也没惊动别人，悄悄的跟小吕离老远招招手打了个照面儿，看见我们仨这一桌没什么人，于是俩人就坐到了我们这一桌。
这下子可惹的桑丘张不乐意了，本来就我们仨，我跟老鬼吃饱了，就伺候他一个人了，这一桌的菜都是他的。但是这忽然添上两个竞争对手，桑丘张觉得自己得少吃多少好菜啊，当时就不高兴了。
可是，他又不好意思不许人家坐，想了半天没主意，于是就悄声对我们俩说：“你看这俩小丫挺的，啊，问咱们了吗就坐这儿，这他妈是给他们坐的地方吗？这都是咱们单位的，就说大家伙儿没来吧，也不应该他们坐啊。”
我心说桑丘张这路人简直就是教科书里传说中的大资本家的做派，贪婪无比又喜欢垄断和独占，你说这么一桌子菜，你一个人就是撑死也吃不完，叫人家吃点儿能怎么着？
后来一琢磨，也是，估计桑丘张还打算把剩下的打包拿走呢。
我和老鬼毕竟同桑丘张是熟人，怎么也得一致对外向着他，于是就把桑丘张爱吃的菜全都端到他附近。
那两个后来的小孩儿看见我们仨这阵势也没敢说什么，不过后来可能实在饿的受不了了，其中一个小孩儿就说道：“大哥，劳驾您能把炒饭给我们拿过来吗？我们拨点儿。”
听那孩子说要吃炒饭，我看了看桑丘张，他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是不反对，于是我就把一盘子炒饭给那哥儿俩推了过去：“没问题，来来，给你们，吃着喝着。”
对方接过了炒饭，可能觉得我们仨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不好说话，于是其中一个孩子就误判了形势，做出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伸手把桑丘张面前的一盆臊子烧海参给端了起来，准备拿到他们那边儿下饭吃。
桑丘张这下儿可就怒了，居然一伸他那熊掌一样的大手，一把就将那一盆海参给夺了回来，重重的拍到桌上。
那俩孩子没想到还能遇上这么不讲理的，至于吗！吃个婚宴还抢菜，人家俩人再老实可也受不了了。
我一看别再打起来，就赶紧拿起两盘儿别的菜给他们端了过去说：“来吧，哥儿俩吃这个，喝酒吗？给你们倒点儿五粮液？”
其中有一个小孩儿心里也是不痛快，就挤兑我们说：“好嘛，第一次看见吃饭还要好几个人伺候局儿的，这老爷子可以啊，您二位也行，人家吃饭还跟旁边儿打下手。”
我一听，这他妈是挤兑我们呐，刚想骂街，后来一想算了，小吕的婚宴，大喜的日子为这么点儿事儿别给人搅合。
我点上烟，拍了拍桑丘张的肩膀，对那俩小孩儿说：“没见过？没见过就学着点儿，这是我爹，有意见吗？我伺候我爹吃饭碍你丫蛋疼。”
老鬼没我这么好的脾气，拍了桌子就开骂：“废你妈逼什么话啊跟我这儿，你们俩逼崽子吃不吃？吃就坐这儿好好吃，不吃滚蛋，再他妈废话我抽你丫的。”
新郎官儿小吕正在隔壁那桌敬酒，看见我们这边儿吵起来了就赶快过来劝架。
桑丘张当初是他师父，小吕自然了解他的脾气性格，赶紧就把自己两个同学给劝到了另外一桌去吃。
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对他说：“没事儿，我们陪着老张喝酒呢，跟那俩小孩儿逗着玩儿，结果逗急眼了啊，你忙你的。”
小吕给我们仨点上烟，然后四个人干了一杯白酒，他拍着桑丘张的肩膀安抚他说：“师父，您别跟他们丫一般见识，您等我一会儿，先自己喝着，我一会儿把那边儿安排好我就过来陪您喝酒，俩哥哥你们帮我照应着点儿我师父，我这就过来。”
我把那盆臊子烧海参码到桑丘张面前，又给他满上一杯酒说：“来吧张哥，你最牛逼，踏踏实实吃着喝着啊，我们俩帮你看着，谁他妈敢抢你食儿我们跟丫没完！要说咱们这一帮，也就小吕，对你可是真尊重，真拿你当师父，你可给人留点儿面儿吧，大喜的日子，别闹。”
桑丘张一反常态的没有跟我斗嘴，他难得憨厚的点点头，嘴里答应着：“诶，诶，是喽，你们说的对，这孩子比你们都强，我真也拿他当我儿子是的。”
他说到这儿，忽然不吃也不喝了，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抽着闷烟。
我看他反常啊，就问道：“怎么的了？不是你风格啊，是得了噎嗝了？瞧你这意思是有心事儿？怎么着，说你两句别不乐意听，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说你也有儿子，回头你儿子结婚来个客人跟你这路子是的，肥吃肥喝还护食儿打人，你烦不烦？”
“我？我没儿子，我儿子死了，这王八蛋。”
桑丘张说着，眼圈儿忽然红了。
这可罕见了，这些年来虽然桑丘张又抠门儿又小气，但是说实话，这孙子真配得上说是铁石心肠，我可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伤心难过的时候，就连他老伴儿去世，也没见他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的情绪。
不光是对别人，他对自己也特别狠。比如前几年他去单位医务室拔罐子，医务室的大夫老于是个二把刀，天天糊里糊涂经常弄出点儿不大不小的事故。
那天他给桑丘张拔上了罐儿，结果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转头锁上了医务室的大门自己下班去了。
桑丘张拔着罐子趴在床上挺舒服，迷迷糊糊也就睡着了，等再睁眼的时候都晚上九点多了，就觉得后背和肩膀上拔罐儿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疼的要命，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光着膀子粘着一身的罐子，一拳就给医务室的玻璃砸碎了，探出脑袋扯着脖子喊半天才喊来了人把他给放了出来。
结果，他身上的罐子嘬的时间太久，已经取不下来了。大家伙儿折腾到最后没辙了，只能给单位里工程维修人员找来，硬拿着大榔头包着毛巾给他身上的罐子挨个敲碎。
当时，桑丘张身上的肉都被烧黑了，后来送到医院也没治利索，留下了一身的烧伤疤痕，但是他从头到尾遭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也没哎呦一声儿，同事们不禁都觉得佩服，没想到这老东西还真是一条硬汉。
可是，就这么一个对人对己都是铁面无情的人，怎么今天喝了点儿酒就要开哭了呢？这是要地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