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出生时，母亲没有奶水。出了月子，母亲将瘦成皮包骨头的我送去了奶娘家。在我3岁时，母亲将我接回了家。
刚回自己家的我，夜夜声嘶力竭地啼哭。到了夜晚，整条大街上都回荡着我的哭声。直到上幼儿园，我才适应了在母亲身边的日子，性格也逐渐外向起来。
读小学时，我的性格变得更野了，一放学就想出去玩。身为教师的母亲，有着一颗强烈的望女成凤之心，对我各种严加管教，以期我学业有成。
记得小学时，我家对面有个邻居，是同班同学。我与她非常投缘，也很要好。可是，她的学习成绩比较差，且很爱打扮。
母亲很不愿意看到我们在一起。每次她想找我玩时，都会小心翼翼地问：“你妈妈会同意吗？她会不会骂？”
最后，她和我渐行渐远。
小学五六年级时，我特别喜欢看课外书。尤其羡慕同学有各类小人书与故事书:《金刚葫芦娃》、《皮皮鲁和鲁西西》、《罐头小人》等等。可是，母亲觉得看课外书对我的成绩没什么帮助，只允许我看各类《作文选》。
在母亲的严格监管下，我不负所望，在小学毕业考中，得了全年级第五名。
02
初一时，父亲单位倒闭，他接手了亲戚的书店。我开始偷偷拿店里的各类情感杂志看。看到感人的句子和片段时，我还会一个字一个字工工整整地摘抄在笔记本上。
也许因为过度沉溺于课外书，我的成绩开始下滑。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初二的一次月考，我的成绩比较糟糕。那天晚上，我在学校里夜自修，心情烦闷地看课外书《一千零一夜》。没想到，母亲追到了学校。
她看见我在看课外书，怒不可遏，将我喊出教室，揪着我的头发就打。当时值班的化学老师看见了，急忙上来制止，我才免于一场暴行。
我辛辛苦苦摘抄的两本好词好句笔记本，最后被母亲付之一炬。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痛。
后来，我怕她不高兴，就拼命学习，后来成绩名列班级前茅。母亲很高兴。在她眼里，学习成绩是唯一重要的事。
为了让我学习，她不让我烧饭，不让我洗衣，不让我收拾打扫过房间，不让我干任何力所能及的家务。
那时，流行“高分低能”一说，我觉得我就是其中一个。
03
初中毕业后，以我的成绩，读高中考大学完全没有问题，但母亲非让我去读师范。最后，我以超过师范录取线100多分、全校第一的成绩，读了一所五年一贯制的师范大专班。
尽管，我为此伤心了很久，但母亲张口就是：“我是教师，你舅舅也是教师，教育局里有些熟人。你读了师范，以后毕业了，不用愁找工作。”
我低下头，不敢言语。
其实，我有过很多梦想，甚至想过当歌唱家。
初三快毕业时，有一晚夜自修，突然停了电。为了打发时间，班主任让同学轮流上讲台唱一首歌。那时的我，对音乐非常痴迷，把家里的流行音乐磁带都听烂了。
轮到我上台时，我随便唱了一首《友谊地久天长》。没想到，唱完之后，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于是，班主任就来找母亲，说也许可以培养我的音乐才能。母亲听了根本不以为然。她笑说：“这怎么可能？我和她爸都不会唱歌，家里亲戚也没一个唱歌的。让她学唱歌，简直天方夜谭。”
于是，我的音乐梦想就像烟花一瞬，刚开始绽放就成了灰散落一地。
就这样，我去了远方的师范，开始寄宿生涯。
我去师范报到的第二天，母亲就打电话过来：“你要好好学习，记得不要看那些没用的课外书，尤其是言情武侠小说。”
挂断电话，我就飞跑去借武侠小说了。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被压抑了许久的人，突然重获了自由。
师范五年，我不仅借各类武侠言情小说，我还违反校规，一次次通宵上网，深陷网恋之中。
那时的师范文化课，非常简单，哪怕我上课什么都不听，英语、化学、物理等这些文化课都能轻轻松松拿第一。
但技能课，我就很差了，尤其体育、美术、普通话、粉笔字，都是倒数的。
倒霉的是，在这所师范院校，技能课和文化课不分轻重，总分都占100。最后，尽管我的文化课突出，但与技能课分数加起来一算，我的综合成绩就掉到了中下游。
我的自信心大受打击。我变得抑郁而自卑，浑浑噩噩地过了五年。
04
毕业后，我成为了学校里第一届英语专业的毕业生。当时市场需求很大，我们全班都包分配。
我想着，终于毕业了，如果能去离家远点的地方工作，就可以彻底摆脱母亲的控制了。可我没想到，母亲竟走关系求人，最后硬是逼得我回家乡教书。
我的工作单位落实那天，母亲的喜悦溢于言表，我只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绝望。
工作第一年，我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强烈感觉到自己根本不适合教书：
一，我毫无口才。二，我管不住课堂纪律。三，我不喜欢小孩。四，我不擅长课堂设计。五，我缺乏教育智慧。
第一年实习期结束，我终于忍不住，声泪俱下地对母亲说：“我不适合当教师，我想转行。”
母亲一听，勃然大怒：“你不教书，想干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暂时也不知道，可以再看别的工作……”
母亲更是急怒攻心：“你别异想天开了！你别以为现在找份工作很容易！像你这种性格，能挣口饭吃就不错了……”
那一刻，我怕极了母亲。这种害怕，是从小开始的，是日复一日的否定打骂恐吓，印刻在骨子里的那种惧怕。我挣脱不了。
最后，懦弱的我只能绝望地回到教书的舞台，继续日复一日的煎熬。
这一熬，就是。
这的日日夜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天知道。哪怕到了每年的寒暑假，我依然不得轻松。因为每年的开学焦虑症，都折磨得我生不如死。
一到开学，我就像要下地狱。如今，又到开学季。
05
绝望中，我把自己的遭遇，写成了一封信给某杂志社的编辑。
编辑回复道：“一个两年里就通过本科自学考的人，一个在同学眼里聪明又有毅力的人，难道非要在一个错误的舞台上强颜欢笑？难道没有希望和信心从头来过？……”
编辑不知道的是，我对母亲的畏惧，对自身的自卑，已经深入骨髓。
一个从小被母亲打骂到大、从来不敢反抗的人，从一开始就丧失了勇敢和独立自主的勇气。那是一种本能的惧怕与屈服啊！
工作问题尘埃落定后，母亲又开始操心我的婚姻。
读师范的五年里，我有过两段刻骨的网恋。其中第一段被母亲知道后，直接扼杀了。第二段网恋，偷偷地延续到了毕业。
工作第二年，我对母亲坦白第二段恋情。
母亲首先问的是他的工作、年龄、家庭情况。我实话实说：“比我大6岁，没有正式工作，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差。”母亲一听就不乐意了：“你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以后只能低着头做人了。”
我知道，母亲看不上的人，我与他在一起很难有未来。
我将母亲的话转述给他。他的自尊心严重受损。分手前，他依然对我说：“有一天，就爱一天吧！”
只是没想到，不到两个月，他突然就快速与同村的一个女子结婚了，并且已经有了孩子。
得知消息，我泪如雨下。
没有太多的时间伤悲，紧接着，母亲就给我张罗相亲对象。我很不喜欢相亲，但我别无选择。而一次次相亲的结果，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直到最后，我在本地的QQ群里认识了现在的爱人。那时候，我在玩QQ游戏，他经常旁观我，时不时地会和我说上几句话。两个月后，我与他见了面。
因为，如果不见面，母亲又要让我去和别人相亲。我厌恶相亲，于是我开始和他在周末里约会。
由于每次约会回家，都将近11点，母亲又不高兴了。她问：“你到底什么意思，每次都这么晚才回家？”
当时的我，还听不懂母亲的言外之意。后来才明白，是母亲的面子问题作祟。她觉得，我晚上11点才回家，又和约会对象不清不楚，怕别人议论我不知检点。
可是，我是晚上7点后才出门的啊！公交车来回的车程就要一个半小时啊！每次出门，与他聊天的时间，也不过两个小时！
最后，实在被母亲逼得没有办法，我只能与他去领证。
这下，母亲终于放心了，露出满意的微笑。
06
结婚了，我以为，母亲终于可以放手了吧？可是，我又错了。
婚后第二年，母亲就催我生孩子。我知道，我的心里，有太多的负能量，我根本不适合有孩子。
终于有一天，母亲又催我生孩子时，我鼓足勇气对她说：“我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不适合生孩子！”
母亲生气地立马来了一句：“只要你生出来，什么都不用你管，我帮你带总行了吧？”
最后，我听母亲的话，生了一个儿子。
月子里因各种小事，烦躁、抑郁加委屈，敏感脆弱的我数度哭泣。出了月子，我的视力急剧下降，戴着眼镜也只能看到视力表上的4.5。
儿子从出生起，几乎就由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和已经85岁的老太婆轮流照顾着。因为不停地换地方，换人手，最后，我的儿子严重缺乏安全感，还得了久治不愈的心理疾患。
一个不过7岁的小孩，却经常在夜里被各种噩梦吓醒。
我，纵然心痛，却无能为力。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陪伴儿子身边时，尽量做到情绪不失控。我努力戴着面具，说着一些口是心非的话，强颜欢笑地给儿子一个积极乐观的妈妈形象。
我真的，太累了。
07
回首自己的前半生，流不完的泪，诉不尽的殇，以及，永无止境的绝望，一次次在爱人面前歇斯底里地崩溃。
最后，一向脾气温和、宽容大度的爱人也不堪重负，不惑之年，已经华发丛生。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前的我，能有勇气义无反顾地辞职。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我能坚定地做个丁克。
可是，回头已无路。
已经出世的儿子，不可能再塞回肚子里流掉。煎熬了的工作，还是难以辞去。仅凭爱人的薪水，担负不起一家老小的未来。
现在的我，已人到中年。悲哀的是，我既没有能力让自己适应这份煎熬了的工作，也没有能力独自抚养教育自己的孩子。
曾经，我也想熬到退休、孩子长大就解脱了。而现在，我才发现熬到退休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我怕自己熬不到退休，疾病缠身的我就已疯掉。
如今，爱人已十分明白我的处境。他说，比起让我疯掉和重度抑郁，他宁可我辞职。
可是，公婆却依然无法理解我的处境。
08
三年前，我第一次对公婆提辞职，当时公婆根本不信，还以为我在发牢骚。后来有一次，爱人很认真地对他们提我辞职之事，公婆脸上的表情瞬间凝重了。
公婆两人一辈子都是农民，他们最怕的就是贫穷。
婆婆说，当年隔壁有个邻居，生了癌症，因为没钱，去不了医院，也没钱买药。晚上就听那邻居在深夜里一遍遍地哀嚎，一直叫到天亮，活活痛死。那件事在婆婆心里，刻骨铭心，一辈子都抹不去。
如果我辞职了，公婆根本不敢去想他们晚年穷困潦倒、有病无钱医的悲惨生活。
公婆两人都待我极好。我实在不能不顾及他们的感受。
记得我剖腹产那天晚上，疼痛难忍。我一边喊疼一边哭着说不想活了。婆婆守着我，一夜未眠，心疼地直抹眼泪。
我月子时，公公把家里养了四年的老鸭杀了。光拔毛就拔了一个上午，当时是大冬天，公公的手都拔僵了、拔抽筋了。
我产后抑郁，有好几次都找茬凶婆婆。可是婆婆从来都不与我计较，还笑着说：“我们是一家人，我没有女儿，就把你当女儿了。我不会真的生你气。你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我让一下你就好了。”
我对公婆的感念，又成为我辞职路上的一大障碍。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的晚年活在缺钱的不安和恐惧里。
一天天，我就这样陷在无限的纠结与挣扎里。
人到中年的我，身心已俱损。
我好希望，我的余生，能为自己活一次。
但我找不到未来，也看不见方向，我不知道该怨谁，怨母亲的专制，还是怨自己的懦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