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中国，于学人才子们而言，无疑是一个热闹的“大舞台”。这些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用自身传奇的经历，在这个舞台上获得了无数人的认可，他们绽放出了属于自己的闪耀光芒。除了思想上的碰撞，学术上的争鸣，还有一堆的风流官司和悲欢离合。这些曾被当时大小报纸记录下来的往事，给我们这些后代子孙留下了大量宝贵的创作素材。
在这个舞台上，大诗人、大翻译家梁宗岱绝对是其中的一个闪耀的明星。在那个年代，学者们大多是谦逊的，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但梁宗贷是一个另类，他的口头禅是：“老子天下第一！”他在课堂上多次对学生说：“莎士比亚研究全国我第一，法国现代诗的翻译全国我第一，教学我第一，学问我第一，《浮士德》的翻译我第一……”
因为一场离婚闹剧和学术争议，他和好友胡适翻脸。人到中年，他还上演了一出轰动一时的英雄救美戏码。晚年他放弃学问转而研究中草药，震惊了文化界，但他还不忘自诩“老子制药天下第一”。
当时的批判文章说他有七十个“天下第一”。十年动乱时被打得死去活来的他，靠喝下自己研制的“天下第一”的“绿素酊”，硬是挺了过来。
有人说他狂傲，有人说他是硬汉，也有人说他风流好色。这些说法都有一定的依据，但却不足以概括一个真实的梁宗岱。这篇文章撷取几个梁宗岱的故事，试图还原一个真性情，也有争议的大才子梁宗岱。
图 | 梁宗岱
一
梁宗岱祖籍广东新会，1903年出生于广西百色。20岁时被保送岭南大学，21岁时即前往法国留学。
法国是梁宗岱展露峥嵘的第二站。第一站是在广东，16岁的梁宗岱因为经常发表诗歌而有了“南国诗人”的称号。据说因为诗风稳健成熟，前去采访诗人的记者还闹了个笑话。记者对眼前的少年说：“我找你的爸爸梁宗岱。”
少年说：“我就是梁宗岱。”
在法国求学期间，梁宗岱的诗歌天赋再一次大放异彩，他用法语写诗，发表在欧洲报刊上。他还把中国的古典诗歌翻译成法文，介绍给法国诗友。梁宗岱认为“真是诗的惟一深固的始基，诗是真的最高与最终的实现”。
梁宗岱不愧是一个诗歌天才，二十多岁的他走进了巴黎的文艺沙龙，一向严苛的评论家毫不吝啬地赞美和欣赏这个中国青年，梁宗岱用娴熟的法语，在诗歌里表达了对生命的感悟，使人误以为法国文坛又出现了一颗新星。
因为出众的才华和人格魅力，留学欧洲期间，梁宗岱还和两个文坛巨匠结为挚友。一个是法国象征派诗人保罗梵乐希，另一个是《约翰克里斯朵夫》的作者罗曼罗兰。
在法国时，梁宗岱常常上门与大师们促膝长谈。他回国后，两位大师还与其保持了长达数年的书信来往，直到二战爆发。不得不说，能得到世界文坛大师的青睐，梁宗岱足以让同龄人羡慕不已。
梁宗岱回国后，经由好友徐志摩向胡适推荐，梁宗岱成了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和他写的诗一样，梁宗岱本人的性格也是从不加以掩饰的真实。这位梁教授和同事动辙就说“老子体育第一，喝酒第一……”在课堂上则对学生说：“老子学问第一。”
梁宗岱的嘴炮是出了名的，他批判郭沫若，挖苦梁实秋。和一位中文系的老教授一言不合就打起架，在地上翻来滚去。林徽因质疑他翻译的诗歌，他当场就和林徽因对骂起来。如孩童般的直率任性，使得当时的梁宗岱成为北大一“景”。
对梁宗岱有知遇之恩，并住在同一个院子的胡适，也没能躲得过梁宗岱的开炮，他说胡适对杜甫的诗是外行，胡适对中国画的评论则“尽是胡说”。
被他“攻击”过的学者们大多了解梁宗岱的性情，过后也没有人真正把这些争论当回事，梁宗岱更是不放在心上。同事还是原来的同事，朋友也还是原来的朋友。但胡适就不一样了，梁宗岱真的翻脸了，因为胡适不仅干预了他的离婚案件，还质疑他从小就推崇的中医药文化。
图 | 梁宗岱的“仇家”胡适
二
事情是这样的，和大多数同时代的大户子弟一样，梁宗岱也有一个家庭包办的婚姻。
中学时就同时追求班上两个漂亮女生的梁宗岱，看到家里给他找的新婚妻子何氏并不算漂亮，马上拒绝。可是他强扭不过父母，于是，在婚礼那天，梁宗岱躲在一个房间里，把身上衣物脱个精光，放出话，要是逼他和新娘行礼、同房，他就裸着身体在外面跑步。
经他这么一闹，婚当然没结成。否则，梁宗岱恐怕就是中国“裸奔”第一人了。
婚没结成，十年后已是北大系主任的梁宗岱“荣归故里”时，听说当年的何氏已然另嫁他人并生了两个孩子后，他竟然想去拜访一下何氏，毕竟想来当年自己伤过人家的心。
这一拜访不得了，虽然当时梁宗岱与何氏一家四口礼貌的交谈并告别。但待他从广州回到北京，发现何氏竟然以他妻子的名义找到了学校，要跟他讨个说法。
原来何氏骗了门房，要了梁宗岱的房门钥匙，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也许是看上了梁宗岱的仪表堂堂和社会地位，也许只为了敲个竹杠，何氏还带了两个孩子一起，俨然就是一幅老家妻儿上门寻夫的景象。因为毕竟跟何氏有过婚约，一时间，梁宗岱百口莫辩，哭笑不得。
何氏的弃妇形象蒙过了胡适和胡适的妻子江冬秀，得到了他们的同情。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梁宗岱想到一个办法，去法院起诉离婚。胡适夫妇很看不惯当时社会上那种出国镀金回来就抛妻弃子的风气，于是给何氏请了辩护律师，还出庭当了证人。
舆论一时纷纷扬扬，占了下风的梁宗岱败诉了。最后由人调解，梁宗岱支付了两千元赡养费，这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胡适与梁宗岱在中西医问题上也出现了分歧。胡适推崇西方科学文化，认为中医不够科学。然而传闻他有几次生了重病都是中医治好了的，他却把功劳都记在西医头上，还说中医不好等等。为此，梁宗岱勃然大怒，不仅当面批评胡适：“你怎么可以昧着良心说话！”
他还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们的胡适之先生那经过北平协和医院屡割而不断根的痔疮虽然被中医治好，却依然大声疾呼去诋毁中医推崇西医……”
从此，两人关系渐渐交恶。
图 | 胡适先生
三
自古名士多风流。梁宗岱喜欢漂亮女生，几乎人尽皆知。再加上从小习过武术，人也长得一表人才，对女孩子又主动，梁宗岱的绯闻有一箩筐，在法国时也有过一段风流往事。
回国后，梁宗岱遇到了才女沉樱并与之陷入恋情。梁宗岱和胡适闹翻后，便辞职与沉樱前往日本。两人在日本度过了恩爱的一段时光。巴金先生在日本留学时写的散文《繁星》里描写梁沉二人：“在松林的安静的生活里他们夫妇在幸福中沉醉了。我在他那所精致的小屋里看到了这一切。”
一年后两人回国结婚，同时在复旦大学任教。
和沉樱结婚七年后，梁宗岱在一次回百色老家时，听到一个粤剧伶人甘少苏的戏，竟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他三番两次地约会甘少苏，甘少苏出身贫困，在剧团只是一个下等的伶人，还被当地的一个军官钟树辉霸占。而梁宗岱是复旦大学的名教授，甘少苏简直是受宠若惊，把自己可怜的身世告诉了梁宗岱。怜香惜玉的梁宗岱听得直掉眼泪。
梁岱宗是个行动派，他拿出三万四千元大洋给钟树辉，还亲自去和钟树辉交涉，结果被十几个流氓毒打，幸亏梁宗岱从小练过武术才勉强躲过生命危险。这场英雄救美成了百色地区最大的娱乐新闻，《广西日报》的大字标题是“梁宗岱教授为一个女伶大演全武行”。
这样轰动的新闻自然很快传到了妻子沉樱的耳朵里，这位时代的新女性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梁宗岱，远赴台湾。而就在沉樱离开时，肚子里还怀着梁宗岱的儿子。据说梁宗岱曾飞到上海，希望沉樱至少能把孩子留下来，但沉樱没有理他。梁宗岱气得大喊：“有什么了不起，我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
也许命运要给负心的人一个教训，梁宗岱后来再没有过孩子，而当时沉樱肚子里怀着的，正是梁宗岱唯一的儿子。这个儿子因为从没有享受过父爱，一辈子都不肯原谅梁宗岱，也一辈子选择不见梁宗岱。
图 | 梁宗岱、沉樱与马思聪夫妇
四
沉樱离开后，梁宗岱与甘少苏结合。令人不理解的是，梁宗岱此后便归隐广西十余年，养鸡养猪并开始研究中草药。
对中草药的喜好源于自己的父亲梁亦爝，梁亦爝是一个富商，喜欢钻研中草药，行商中路途中喜欢研读医书，还有收集民间药方的兴趣，积累了一些诊治流行病和疑难杂症的验方，并试着将药方配制成药，赠给患病的穷人，后来他还专门开了一家药材铺。
年少时的梁宗岱常常在家中辨认各种草药，也曾挑起箩筐随大人一起翻山越岭去采摘草药，日积月累下，他也略知一些草药的药性了。
成为梁夫人的甘少苏对中草药也有浓厚的兴趣，虽然她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水平，但她崇拜梁宗岱，对丈夫言听计从。梁宗岱也从此将多情收起，余生只爱甘少苏一个。
图 | 梁宗岱 甘少苏
梁宗岱迷上草药制作后，把文学译著放到了次要位置，虽然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重回教职，仍心心念念他的那些中草药。最后，他再次抛弃了前半生引以为傲的学术事业，全身心投入到中草药事业中来。
经过长时间艰苦的制药，他终于发明了两种据说疗效不错的中成药——草精油和绿素酊。绿素酊是一种类似抗生素的药物，但没有副作用。因为种种原因，如今这两种药的配方已不见踪迹。但据说使用过梁氏夫妇研制的绿素酊的人多达几千人，虽不是人人用之都有效，但没听说产生过什么副作用的。相反，不少人表示服用后有明显效果。上门前来求医问药的人越来越多。
十年动乱期间，作为“反动学术权威”的梁宗岱被打倒，多次被打得死去活来。但一生骄傲的梁宗岱没有屈服，每次被打后，他都用自己制成的“绿素酊”外敷内服。居然奇迹般地逃过了鬼门关。
动乱结束后，诗人进入了晚年，生活也平静起来。然而梁宗岱再也没有了“诗兴”，他回首往事，思念起离别多年的女儿和从未谋面的小儿子。中美建交谈判后不久，他的二女儿梁思清携丈夫回国，梁宗岱终于得见女儿一面。他和沉樱也恢复了书信往来，他在信中请求沉樱，他想见见那个从未谋面的儿子。
图 | 沉樱（右）在济南田仲济家中
沉樱把这个要求转给儿子梁思明，梁思明却淡淡说：“父亲当年那样对待母亲，我不想见他。”
时间可以冲淡仇恨，也可以冲淡没有根基的亲情。老年的沉樱给梁宗岱寄了一封信。
宗岱：
“前两天思清找出你交她的资料去影印，使我又看见那些发黄的几十年前的旧物。时光的留痕那么显明，真使人悚然一惊。现在盛年早已过去，实在不应再继以老年的顽固。
在这老友无多的晚年，我们总可称为故人的。我常对孩子们说，在夫妻关系上，我们是怨藕，而在文学方面，你却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至今在读和写两方面的趣味还是不脱你当年的藩篱。”
1982年，沉樱回国探亲，她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老友。唯独没有去见梁宗岱。
图 | 晚年的梁宗岱
1983年，梁宗岱在病痛中离开人世。这位任性任情的才子，曾在诞生了无数伟大诗人的国度里，书写过中国诗人最动人的一页。他的一生热闹又充满悲剧。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该如何评价梁宗岱呢？也许很难下一个定论，但如果“真”是一个诗人的气质，那么梁宗岱体现了“真”的极致。
文 | 君子昭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