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我们兄妹几个成家后，母亲一直选择独居。
她的理由是儿女有自己的生活，在生活尚能自理时尽量不给孩子添麻烦。
母亲住在五楼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那里曾经是城市最繁华的市区，闹中有静，周边几十米内有菜市场，医院，广场，湘南地区唯一一所一本大学南华大学与之咫尺相隔。
每天母亲的早餐是湘人最爱的汤粉，或粗或细的粉高温过水后撒入猪骨头熬制的汤汁里，加肉沫丶辣椒丶生姜丶海带丶腌制的爽脆白萝卜，母亲从不厌倦，晨起一碗米粉是她早点的标配。
吃完早餐母亲会去市场买每天的蔬菜，通常是几条红萝卜，几个土豆，一斤南瓜或冬瓜，一些辣椒丶豆腐丶鱼类等。
然后去南华大学的运动丶操场做体育锻炼。
那里天天都聚集一群和她年龄相近，有共同语言的老人，他们在运动器械上锻炼，顺便说些家长里短。
母亲只读过小学，她很羡慕南华大学里那些有文化的大学退休老师，他们懂生活，明事理，有很好的经济条件。母亲从他们身上获取了很多的能量和知识。
中午母亲回家自备简单的午饭，一个红萝卜丝炒瘦肉，加上一个蒸蛋；或者青椒豆腐皮，一碗南瓜汤就是一餐。
短暂的午休，下午又岀去四处走走。要么去附近的广场，和熟悉的街坊坐在石砌的靠椅上聊天，再不和住在一楼几个邻居在小区里走走，关心询问下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母亲是个喜欢交朋结友的人，同时也是个害怕寂寞的人，从五十岁退休的那一天始，她每天生活的重心就是玩耍锻炼。
她性格开朗，做事说话很有主见，为人大气。在那些精神丶身体条件尚好的日子里，母亲每天的生活有规律丶充实而快乐。
自己买菜丶煮饭丶锻炼，儿女数天或一个星期去看望一次，聊聊天便匆匆离开，母亲倘若守在家里相伴最多的是电视，央视的《开门大吉》丶《向幸福岀发》是母亲最爱的节目。
02
时光的脚步永远那么急促，它带走了母亲的健康。
在光阴的氤氲中，母亲的身影越发矮小，她的行走开始困难，记忆力下降，今天说过的话明天就忘了。频繁地进岀医院，想维持好的生活状态只能靠打针吃药了。
而儿女越来越忙，忙着带孙辈，忙着陪孩子，忙着小家庭的建设，让母亲在孤独中独自孤独。
终于有一天她走不动了，背挺不直了，全身上下无一处舒服，她象个孩子一样迷茫而懵懂。
烧开水不会拔插头，用煤气忘记关阀门，上厕所老忘记冲水，买菜付了钱却忘了拿菜回家。还变得特别胆小，楼上楼下有点点动静，母亲就胆颤心惊，夜里一个人胡思乱想竟怕到不敢睡觉。
她常常爱回忆往事，每念及过早去世的父亲和新近猝死的小儿子就掉眼泪，曾经小儿子是她在世上最大的牵挂，从小调皮丶淘气，不走寻常路的小儿子年已中年却无家无妻，与老母亲各据城市一隅，但他偶尔会回到母亲处吃一顿饭，而我们兄妹三个有各自的小家，情感上母亲投放在小儿子身上更多，她说，只要他回家吃餐饭我的心就安宁很多，就不担心，不害怕。
小儿子的离世成为压倒母亲的一根稻草。短短几天，行路更加蹒跚，记忆力加剧退化，好象回到越老越小的儿童时代。
03
母亲身边有几个玩得好，谈得来的老年女性朋友，亦因为有这几个好朋友，她的晚年生活才活色生香。
她们一起交流生活的经验，结伴买菜，散步，相互关爱。随着年岁增长，死亡之神开始显现其狰狞丶绝情之本色，它陆续带走母亲的几个好玩伴。
有个邓奶奶，身体曾经健壮如牛，湘南的寒冬里从来不需要穿棉裤，是老人们羡慕的健康达人。母亲和我说起她就自叹不如，满满的欣赏和赞叹。
谁也沒想到，一场疾病让大家都认为最强壮丶将来会最长寿的邓奶奶瞬间暴命，母亲为此伤心地哭了几场，跟着又有两个年龄比她还小的老姐妹也相继过世。
母亲谈起就哀伤落泪，有多年的相处结下的姐妹情份，有对必须要面临的未来的死亡恐惧，更有终老时寂寞无依的彷徨和无措。
母亲频繁地谈起死。当病痛侵袭，她就会诅咒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死，还在世上受折磨，给儿女添麻烦？老而不死，长寿自辱她总是对着我们自我嘲讽。
而一旦她的身体状况转好，生活基本自理母亲又信心满满，积极去健身丶散步，期盼多活一天算一天，脸上洋溢稚儿般童真的笑容，感觉满满的正能量。
有一天我陪着她看一部枯燥长剧，里面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在走进生命的死亡之谷时满眼的不舍和拒绝，母亲突然感同身受，她满眼饱含热泪，委屈地，哽咽着说：可怜！其实我也害怕死，我也不想死！
我拍着她抖颤的肩膀，轻轻拥抱她，我知道这才是她内心的真话，平日常常说的想死之类的诅咒其实是自欺欺人，是她风烛残年之时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依靠儿女帮助才能维持正常日子的不得为之，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儿女的帮忙和服侍，她感到惭愧和不好意思才这样说的。
母亲在我的记忆中曾经是个泼辣，做事雷厉风行，能干的女人，在生活条件极其困难的过去，她却把一个收入微薄，经济紧张的家庭维持得让周边邻居羡慕。
不论如何艰难，从未让我们饿着冷着，每逢过年我们都有新衣穿，兄弟姐妹个个壮实而健康，这都归功于母亲的能干持家。
如今母亲已迈入生命的暮年，她把青春丶能干丶强壮留给了我们，留在咋天，她担心人生的最后阶段她需要独自面对，她一方面想要儿女的陪伴丶关心丶帮助，一方面又担心丶自责给儿女们增添麻烦。
我一遍遍地安慰母亲，告诉她：请您放心，您养我长大，我陪你到老！在您生命的暮年，我会牵着您的手，陪您走，直至生命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