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1
树木也有灵性，沉香，就是这样。
一串沉香木念珠，就那样随意地挂在腕子上，一股淡淡的馨香，沁入鼻端，渗入心中。心中，自会一片空明，一片洁净，犹如一片水光。
沉香，能养心。
沉香，更能养神。
在佛界，沉香几为圣物，僧家称为“栴檀”。总有高僧，挂一串佛珠，以沉香木为之，一手合什，一手数着念珠，闭目向天。此时，手指捻着珠圆玉润的珠子，心如止水，毫无渣滓。僧人重沉香木，并非重其价高，是重其一缕清香，能够润泽灵台。
晨钟暮鼓，木鱼声声，僧人手捻念珠，一缕清新的木质清香缭绕鼻尖，沁入心中。此时，一颗佛心真如一茎绿草沾一滴露，纤尘不染。神秀禅师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人穿行世俗，怎能没有沾染？大德高僧尚且如此，何况常人？一缕沉香的清香，最宜拂拭心灵，清净思虑。
有人说，沉香手珠带的时间一长，人则面如桃花。这不是夸张，是当然的，一颗轻盈如云、洁净如水的心，是舒畅的，清闲的。具有这样心情的人，如何不面色红润呢？
沉香，养心之外，兼及养人。
2
在沉香中，白沙沉香，属于沉香的极品。
白沙沉香，细说起来，有两个概念。
第一个指的是海外的一种沉香，属于上品沉香木，其油线明显，清香如梦，戴在腕上，有一种微凉之感，如一袭薄薄的露光，沁入心脾，入人肺腑。
但是，其中易有赝品。
有的地方产一种老藤，曲屈盘旋，犹如虬龙，木质坚硬，似于沉香，其名“花奇楠”。此木，也生油脂线，做成珠子，油脂线与沉香木十分相似，几乎乱真。
但是，此珠无药用价值，难以如沉香那般“有降气、纳肾温中、清肝之功效”。
因此，此珠不养人，也难养心。
另一种，则是海南白沙县的沉香。
海南产沉香，自古为极品，这其中也有白沙的。宋代苏轼，花甲之年，曾被贬海南，见此地百姓普遍种植沉香，以之为业，于是在其文章中道：“海南多闲田，俗以贸香为业。”也就是说，这儿百姓，大多以栽种沉香木为业。
白沙的沉香，乃至海南的沉香，出现之后，即名甲天下。海南沉香香清，没有一点浊气，清新，清凉，沁入人心，如草尖露珠，晶莹无尘。海南沉香纯，带着一种独有的草木香，自然，真纯，如美女一笑，如天边彩虹。
因此，白沙，乃至海南沉香一出，人人争购，以至于医圣李世珍在他的《本草纲目》中道：“海南沉香，一片万钱，冠绝天下。”
3
海南白沙沉香，在古代装船出岛，一帆风起，直送中原，从而成为中原人的爱物。它进入宫廷，焚于朝堂的仙鹤香炉中。
过去，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奢侈，一种排场。
这显然是错的。
《本草新编》道：“沉香，温肾而又通心……”通心，也就是净虑，也就是让人心气平和。宫中燃此，目的很简单，就是让皇帝与大臣，在袅袅沉香烟中，心地平静，犹如止水，这样，处理国事，避免感情用事，走向极端。
净心之外，沉香还可涵润斯文。
古人书房，一定会燃一缕沉香。
读李清照词，其中有“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的句子，私下认为，这金兽香炉里燃着的该是沉香了。闺中清幽，窗外掩映一本芭蕉，夜雨零落，如听诗韵；晴日如洗，绿色映入房内，绿影摇曳，十分舒闲。
此时，金兽香炉里，香味伴着蓝烟袅袅升起，犹如梦境。词人或看书，或填词，有时倦了，对着那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烟，长叹一声道：“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此时心情缱绻，如这沉香木的细细香味，缥缥缈缈，没着落处。
后来才知，瑞脑香并非沉香木为之，是龙涎香制造的，心里就有一种缺憾，如李清照这般清新淡雅的女子，怎能不用沉香呢？是因为用不起，还是手头没有？而宋朝的另一著名词人周邦彦的“燎沉香，消溽暑”中用的，则明显是沉香了。
另外，文人弹琴，也爱燃一炷沉香。
此时，房子净白，日光映墙，竹影斑驳，姗姗可爱。墙上挂一名人字画，桌案上陈列着笔墨纸砚。一个人盘腿独坐，横琴于前，在一缕沉香细烟中，清心净虑，手指轻拨，一片花开月夜雨打芭蕉的声音，飒飒而来。此时，人生的得失，世俗的荣辱，个人的遭际，都已随着香烟飘远，一直飘到了不着边际的地方。
房内，一炷香，一个人，一片清静。
有一个词叫“心清如露”，此时，弹琴人的心真如露珠一样。
这，都是因了白沙的灵木——沉香。
4
小时，隔壁有一个女孩，长得很清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蝶翅一样，一笑，笑纹便由鼻尖泛开，荡漾到脸上，再到腮边。
有一次，我砍柴，一不小心，刀砍在膝盖上，砍出一个口子，鲜血直流。
当时，大人都上坡了，她一见急了，忙拿了一块布，还刮了一些锅烟，给我摁在伤口处，小心翼翼地包扎好，然后眨着眼问：“痛不？”
那时，她十五岁。
那时，我也十五岁。
她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衬着一张白白的瓜子脸儿。身上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让人嗅着，心情一静，仿佛忘记了疼痛。她有时看人时，会微微眯着眼，有一种迷离朦胧的感觉，如一阕清韵的小词。见人看她，她则会红了脸，低着头，眼睑低垂着，微微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多少年过去，她早已嫁人，可是，那大眼睛，那长睫毛，还有“痛不”的询问声，仍在我十五岁的记忆中时时出现，从未忘却。
她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沉香。
多年后，在白沙看见沉香木时，我再次想起我的少年，想到十五岁的她。我想，白沙的沉香也一如她吧，能给人一缕牵牵绊绊的相思，能在人心灵深处沁入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让人在重浊的中年，沿着记忆每每走回少年，走向那片干净的世界，走向那片忘却所有世俗肮脏的世界。
有个女孩叫沉香。
有种灵木叫沉香。
还有一种洁净的心情叫沉香。
5
我去白沙是夏天。
白沙是一处山水清秀之处，天蓝如洗，水白如练，高高的椰子树随风摇曳，将一种青绿拂面送来。到了黄昏的时候，远远望去，椰子树在远处的夕光下，裁剪出一个个黑红的影子，天边也沁入葡萄酒般的红晕。
此时，旅游累了，应当泡一个温泉澡。
泡温泉澡最好的地方，应是七坊镇木棉温泉。在绿树红花间，是洁净的温泉，有大池，也有小池，每一个池子的水都清亮如女孩的眼光，白净如婴儿的笑声，纯洁如恋人的情话，汩汩流淌，日夜不息。一片水汽薄薄散开。据测试，水中含有硫磺，有益人体健康。人入池中，热气上涌，淡淡的硫磺味弥漫鼻端，十分舒畅，浑身每一个毛孔，好像都舒畅地张开着，吸纳着洁净清纯之气。
我在这儿用“泡”字不用“洗”字，是因为，洗带着目的性，而泡则是随意的。在这儿，一切都应带着随意性，随意地躺在水中，山色入眼，翠色沁心，满心清闲。待到泡掉一身的疲劳，一身的沉重，然后起来，买一串白沙的沉香念珠，进了宾馆房内，泡一壶白沙绿茶，盘腿而坐，数着沉香念珠。
白沙的天空，到了晚上，干净如一块蓝玻璃，没一丝云翳。因为天净，月光也就清亮，白白净净地照着。此刻灭了灯，任一地月光如水，任思念淡淡一缕浮起。在淡淡的思念中，数着白沙的沉香念珠，听着自己心灵的回音，不着一声。
此时，身净。
此时，心净。
此时，灵魂亦净。
任尘世红尘滚滚，名利熏人，而你，在白沙小镇的宾馆中，化身一朵洁净的莲花。
本文发表于4月《普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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