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娜
来源：闲时花开（ID：xsha369）
编辑：慈怀读书会（ID：cihuai_dushuhui）
人生到最后，终究是要和自己的家庭和解。
——兹心
疼痛
午夜的医院走廊，安静得压抑又忧伤。
我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蓦地想起12岁那年，我离家出走，藏在兵工厂大院的竹林里，却被父亲找到的那一幕：
他拿着手电筒，站在我跟前嗫嚅道：“妞妞，听话，回家，跟爸爸回家……”
我生气地推开他，厌恶地甩掉他牵我的那只大手，哭着跑开：“我讨厌你！我恨你！你不配当我爸！”
如今，这个仍是我爸的男人，在病患和衰老中，蜷缩在病床上，萎缩成一个干瘦的孩子。
他干枯的双手，裸露在白色床单上，手上的老年斑和输液针头留下的淤青，连成一片，弥漫着一股冰凉的疼痛。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手，不住地在心底祈祷：“爸爸，听话，好起来，咱们回家……”
30多年了。
我前所未有地确认，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男人，曾是这个世上最疼我的人。
憎恨
我一度讨厌我的父亲。
或者，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嫌弃。
但这种嫌弃，缘何变成泥土里的一粒种子，在我心头生根发芽，拔节生长，直至长成一棵枝叶茂盛的树？
这需要从他和母亲的婚姻说起。
我的外公是兵工厂的工程师，我母亲是兵工厂大院里长大的独生女。
我父亲，却来自穷山沟，招工进厂后，在我外公手下当学徒，以上门女婿的身份，入赘到没有儿子的外婆家，最终转正吃上商品粮。
我之所以知道，父亲母亲的这些陈年往事，是在我童年时，每当母亲和父亲吵架，就会摔盘子摔碗地控诉他：
“你这个没良心的土老帽儿，你这个过河拆桥的坏男人，你为了一个商品粮户口，舔着脸求我爸妈，跪下来非要娶我，我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
而父亲，永远都像一块木头那样，坐在那里。
等母亲哭完骂完后，默默起身把碎烂的东西收拾好，像个没事儿人那样，继续做饭上班。
少年的我，就那样怯怯地站在门口，等待家里的战争平息。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站在窗户前，看见对门王叔叔和赵阿姨，有说有笑地带着他们的女儿，去少年宫练琴。
羡慕和妒忌中，我对父亲生出了恨意：
都怪他。
都怪他惹妈妈生气，都怪他无法给妈妈幸福，都怪他制造了我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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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惑
小孩子，最容易受到的迷惑，就是把看见的、听见的，当作全部的真相。甚至，为了维护这自以为是的真相，而盲目地选择站队。
因为父母总吵架，而每次吵架后，情绪崩溃的母亲，都特别悲伤，所以，维护母亲，让她开心，几乎成了我整个童年全部的任务。
不知不觉中，我活成了母亲的影子，而她对父亲的谴责，也渐渐内化成我的认知：
“父亲不仅是个势利眼，还特别封建，我出生时，他一听说是个女儿，连电报都不给乡下的爷爷奶奶发。
父亲不像个男人，别人家的爸爸，都是顶天立地，说一不二，雷厉风行，而他，沉默寡言，懦弱胆小，唯唯诺诺。
我将来结婚，一定不能找一个爸爸这样的男人，不幸地过一辈子。”
但，伴随年龄的增长，我也开始去分辨：
或许很多时候，母亲流泪，并不是父亲的错。而父亲，也没有母亲说得那么不堪。
比如，他虽然不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天天对女儿说甜言蜜语，但他用背着母亲偷偷攒的零花钱，去小卖部和蛋糕店里，买我最爱吃的零食。
他虽然没有像王叔叔那样当上领导，但是他的手特别灵巧，给我做的小木船和小洋房，比动画片里的还好看。
他虽然常常被母亲骂得狗血喷头，但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母亲的不是。
甚至，有一次，在看露天电影回来的路上，他指着星星对我说：
“看，这星星，像不像你妈妈不发脾气时，笑起来的眼睛。”
分裂
在对母亲的维护和怀疑，对父亲的抵触和接纳中，我渐渐长大。
为了让母亲开心，我学习努力，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成了妈妈不幸婚姻里，最拿得出手的自豪。
“幸亏还有你争气，不然妈妈这辈子就要亏死喽。”母亲不止一次地搂着我说。
但，内心里，始终有两个我在打架：
一个说：“妈妈很不幸，你要和妈妈站在一起。”另一个说：“爸爸活得也不幸福啊，你要试着理解爸爸。”
但一个马上反驳：“不能和爸爸走得太近，否则妈妈会更痛苦。”另一个又接着说：“但是这样，爸爸也会难过啊。”
这两个我，不断胁迫我：不要去背叛妈妈，不要去喜欢爸爸。
12岁那年，我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母亲在父亲的帆布包里，发现了父亲的一个女徒弟写的信，由此认定父亲出轨。一怒之下，母亲用菜刀砍伤了爸爸的胳膊。
因为这一幕，就发生在我眼前，所以很多年后，我还会梦到这一幕，然后惊恐地从梦里醒来。
这事儿在大院里闹得沸沸扬扬，我在摇摆中对父亲积攒的好感，也瞬间坍塌。
我变得异常叛逆，动不动就想离家出走，和父亲成了敌人，学习也一塌糊涂。
沉默的父亲，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我，就一次次去哀求我的班主任，鼓励我，肯定我，表扬我，当着全班同学的的面儿，夸奖我。
当然，这是多年后，班主任才告诉我的。
那时候，我已长大，不再以二元对立的视角，看这个世界，也渐渐知道了大人们都有他们的苦衷。
但当时，12岁的我，认定看似老实巴交的父亲，做了这么一件苟且的事儿。
我为自己有这样的爸爸，而感到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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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
进入青春期后，我内心有着太多困惑，甚至暗恋了学校里温暖可亲的男教师。
或者，我期待通过暗恋一个足以当我父亲的人，来弥补渴望的那种父爱。
正因为想证明给那个男教师看，我以兵工厂子弟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市里的高中，然后又以不错成绩，考上大学。
成年后，我厌倦了母亲喋喋不休的争吵，也对父亲的懦弱和沉默，非常鄙夷。
我试图劝说他们两个离婚，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要离婚的意思。
父母们真是虚伪，明明不相爱，为什么还要绑在一起。
我不得其解，只想逃离。
对爱和温暖的渴望，让我飞蛾扑火般地投入几场恋爱。但，因为我的过分挑剔，那些曾如胶似漆的男朋友，一个个都从我身边逃走。
我甚至没有什么太好的朋友，因为我特别爱控制，爱妒忌。
我一旦发现关系好的朋友，某方面比我优秀，或者某件事比我做得好，我就特别容易憎恨他们。
这种憎恨，会让我心生厌倦，然后悄悄和他们疏离。
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我知道的是，这种爱控制又特狭隘的情绪，让我越来越孤独，也越来越害怕失控。
对意外的过分担忧，让我在研究生毕业后，舍弃去一线城市的机会，回到家乡省会的国企，并在那里，遇见了我的丈夫。
他出身寒门，不善言谈，没有我之前的任何一个男朋友优秀，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感到心安。
他特别包容，特别有耐心，特别安静，会用这样那样好吃的饭菜，让我在口欲的饱足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平和。
真相
母亲听说我谈了这么一个男朋友后，坚决不同意，嫌弃他出身不好，嫌弃他没有本事，嫌弃他给不了我想要的幸福。
“嫁给他，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母亲说。
倒是父亲，在丈夫第一次到我们家时，叫上对门的王叔叔陪客，热情地下厨炒了一桌子菜。
28岁那年，在母亲的反对声中，我决定结婚。为了劝我放弃这场恋爱，母亲第一次向我说出，她下嫁给父亲的秘密：
1983年，22岁的母亲，喜欢上厂里一个特别优秀的男人。他是高考恢复后，第一批进厂的大学生。
只可惜，陷入爱河后，母亲才知道，这个男人，在上大学之前，已经结婚，老婆带着一双儿女生活在乡下。
母亲非常非常爱他，逼着他和妻子离婚，他始终开不了口。但他和母亲的“不正常”关系，传到了外公外婆那里。
丢不起人的外公，连夜找到厂领导，请求把这个男人调走。为了堵住悠悠之口，那个男人调走后，外公让女儿迅速和自己的徒弟结了婚。
“我怎么也不同意，因为我根本看不上你爸，你爸倒是黏糊得很，说一辈子会好好待我。结果呢，嫁给这么一个又穷又笨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幸福可言。”母亲喋喋不休地说，“如果，你想重蹈我的覆辙，你就结婚！”
我听着母亲的唠叨，眼前闪现的，却是童年岁月里，父亲沉默地低着头，任凭母亲怎么羞辱都不还口的样子：
父亲知道母亲心里一直都住着别人吗？
他知道母亲的愤怒，是因为一直在拿他和别的男人比较吗？
如果知道这一切，他缘何坚持到今天？如果不知道这一切，他缘何忍到今天？
平生第一次，我有点心疼父亲，并为他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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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在母亲的谴责中，我还是和丈夫结了婚。
我已经不小了，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没有争吵没有嫌弃的家。我不是母亲，我爱身边的这个男人，他也爱我，我们会幸福的。
结婚前的那天晚上，父亲来我房间，送给我一本很老的相册，上面全是我小时候的照片，每张照片的下面，都标注着拍摄日期和地点。
我1岁时，坐在厂区活动室前的滑梯上，穿着小老虎衣服；我2岁时，站在人民公园门口的月季树前，笑得流出了鼻涕；我3岁时，在他工作的车间，戴着他的工帽；
我4岁时，他带我回爷爷奶奶家，我坐在门槛上啃西瓜；我5岁时，他带我去爬山，爬累了，他背着我往上爬；
我6岁时，过生日，拿着他给我做的小木船，骄傲得像个小公主；我7岁时，得到人生的第一张奖状，他把奖状用镜框裱起来，给我和奖状一起拍了合影……
这些照片，要不是他小心收藏起来，我早已没有了印象。和这个相册一同给我的，还有每个月都如数上交工资的父亲，背着母亲偷偷攒下的3万块钱。
“我知道，你一直有个心结，觉得爸爸曾对不起你妈妈。爸爸这一辈子，虽然没有什么本事，活得窝窝囊囊，但一直清清白白的。
如今，你要成家了，不要因为对爸爸有意见，而活得不幸福。”
很少和我谈心的父亲，一口气说完这些后，又陷入了沉默。
灯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让坐在一堆簇新的红衣间的他，看起来像一个苍老的雕塑。
离婚
我结婚一个月后的一天，接到母亲的电话：父亲竟然要和她离婚。
“这个老东西，真是反了天了！”母亲恨恨地说。
我只好连夜赶回家。
推开门，依然和小时候一样：恼怒的母亲又是拍桌子，又是砸东西，父亲沉默地坐在客厅里，不言不语。
“为什么一定要离婚？”我把父亲悄悄拉到一边问。
“这婚，是一定要离的。”
父亲坚定地说，30年了，外公也走了，他的知遇之恩，也报完了；我也长大了，成家了，也有自己的生活了；他不想再惹母亲生气了，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他不顾我和母亲的反对，执意收拾好自己的衣物，住到了早已租好的房子里，根本不管母亲的哀嚎辱骂。
我也第一次发现，忍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原来这么执拗。
我无法劝说嫌弃了父亲一辈子的母亲，离婚，更无法劝说好脾气一辈子的父亲，不离婚。
在家待了3天后，我不得不无功而返。
只是，我回省会差不多小半月后，再次接到母亲哭着打来的电话：
父亲患上了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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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赖
早在我结婚三个月前，父亲就查出了胃癌。但他谁也没有告诉，一直强撑着。
他从母亲那里搬出来后，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做手术。医生让家属签字，他非要自己签。
但那个医生，是对门王叔叔的女婿。王叔叔知道后，告诉了我妈，我妈又是哭又是骂地跑到医院里。
我和丈夫一起请假回来，轮流照顾父亲。胃被切除三分之一的父亲，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愈发消瘦和沉默。
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倔强地背过身子，拒绝和我们任何人交流。
一辈子也没有怎么做过饭的母亲，破天荒地去学着熬粥做饭，然后倒两路公交车，送到医院里给父亲喝。
她不让我们喂，非要自己喂，边喂边骂父亲：
“你这个没良心的势利鬼，就因为生病才要和我离婚的吗？一辈子没有让我过上舒坦的日子，你别想死！你就是死了，我也要追上你骂！”
父亲像个孩子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咂着汤水，沉默蜡黄的脸上，却带着微微的笑意。
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争吵了一辈子的他们俩的样子，不禁双眼湿润：
母亲以为自己不爱父亲，用嫌弃和攻击折磨了他大半生，其实她早已离不开他。
父亲以为自己能离开母亲，带着尊严和倔强离开家，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母亲和这个家。
报恩
住院20多天后，父亲出院了。
他回到了生活了30多年，也日益破落的兵工厂大院，成了需要母亲照顾的人。
强势了半辈子的母亲，在邻居赵阿姨的影响下，皈依佛门，渐渐收敛了自己的戾气和怨气。
有天，她给我打电话，说梦见了佛祖。佛祖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夫妻之间，也是需要报恩的。前半生，她欠了父亲太多恩。后半生，她要虔心去弥补。
看着原来能干又强势的母亲，在苍老和笨拙中，变得日益啰嗦和柔软，我竟然第一次，对那个总想逃离的兵工厂大院，生出眷恋。
父亲和母亲的战争，曾让少年的我恐惧又分裂，让青年的我孤独又小气，但也让即将成为妈妈的我，在伤口的治愈和岁月的馈赠里，看见这样的真相：
人生实苦。每个人都有不得已。包括我们的父母。
但一个人的生活，终究是自己选择的。所以，不管你遭受着怎样的不幸，都不该在孩子面前，诋毁你的伴侣。
因为，你诋毁的，不仅是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还有孩子血脉中，无法清洗掉的那部分。
轮回
如今，34岁的我，也是一个5岁女孩的母亲。
孩子出生后，伴随养育的压力和婆婆的到来，我和丈夫之间也渡过了两年最艰难的时候。
我开始变得像母亲那样，忍不住抱怨指责他，嫌弃诋毁他，控制要挟他。
母亲说得对，我选择的这个丈夫，面对冲突和矛盾时，和我的父亲一样，只是一味地选择沉默和逃避。
而这种没有对手的较量，常常让愤怒疲惫的我，有种伸出拳头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疲惫不堪时，我甚至怀疑：
要不是嫁给没有本事的他，日子可能不会过得这么紧巴；要不是嫁给沉默寡言的他，内心可能就不会这么寂寞；要不是嫁给出身农村的他，就不会有这么个封建愚昧的婆婆……
但是，更多的时候，看到沉默的他，再忙再累也要把女儿搂在怀里亲昵，举高高骑大马；
加班很晚回来还跑到厨房给我做饭，在我生理期时揽下一切家务活儿；
在我父亲母亲过生日时，提前在网上买好礼物寄回去，直到两位老人打电话来，我才知道……
我那焦躁又憎恨的心，会渐渐平和下来：
人无完人。
我选择的这个男人，有着百般不是，但也有着千般柔肠。我接纳他，深爱他，理解他，呵护他，我的孩子才会在安稳和幸福里，避免我的不幸。
家庭
依然消瘦的父亲，熬过癌症手术后的5年观察期。
他逢人就说母亲照顾得好，而母亲却将这归结于佛祖的保佑。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我相信，唯有爱，才会带来好运。
这两年，我开始学会和丈夫心平气和地沟通，就事论事地讨论，凡事都站在他立场上想一想的换位思考。
当我这么做时，我发现，他开始健谈，愿意和我分享内心的想法，以更积极的态度，面对夫妻关系和生活工作中的种种问题。
而每当他做得好时，我就在女儿面前表扬他：
“爸爸好爱我们呀。”
“爸爸好棒呀。”
“爸爸真是个好爸爸呀。”
当我头碰头地和女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些话时，那个长得酷似丈夫的小人儿，喜欢牵着我，跑到她爸爸跟前，再牵起她爸爸的一只手，奶声奶气地说：
“爸爸好爱我们呀，我们也要好好爱他呀。”
是的。
妈妈爱着爸爸，
爸爸像山那样撑起一个家，
孩子会沿着那一条温暖的路，
走出大山，走出迷雾，
走出沼泽，走出孤独，
走到繁花盛开的烟火深处，
得到爱的救赎。
仅以此文，献给那些曾经纷争但终于和解的家庭。
*作者：刘娜，80后老女孩，情感专栏作者，原创爆文写手，能写亲情爱情故事，会写亲子教育热点，被读者称为“能文艺也理性的女中年，敢柔情也死磕的傻大妞”。来源：闲时花开（ID：xsha3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