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天徜徉
近日，我读《庄子》，又重读《倚天屠龙记》，结果在金庸《倚天》的张无忌身上，时时看到道家思想的闪光，宛如庄子迈入了江湖，实在别有趣味。
在《倚天屠龙记》中，少年张无忌身中玄冥神掌寒毒，命在旦夕，一代枭雄金花婆婆知道后直呼可惜，而少年无忌心头却忽然涌起几句话：“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这几句话就出自《庄子》，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寿命长短，是勉强不来的。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金庸在这里引用庄子的话，想说的是对于一个人来说，生未必欢，死未必苦，生死苦乐其实没有太大分别，重要的是有自己的选择，自己做自己的主宰。张无忌当时年纪幼小，本不知生命的大道理，但他连续几年煎熬于玄冥神掌的阴毒痛苦中，逼临生死的边缘。这种独特的经历，对张无忌的性格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本不是一个哲人，但长期面对死亡的威胁，使他不得不思考死亡和生命的意义，从而逐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死观。
生活在春秋战国时代的庄子是中国道家的大哲学家，在他的观念中，万物是齐一的，皆由道所生，人也不例外。于是当妻子去世时，庄子却“鼓盆而歌”，面无悲痛之色，活像一个rocker，庄子绝不是不爱自己的妻子，他只是看穿了生死，因为他认为人之生死是气的聚合与流散，气聚气散，人的生死就像四季更迭一样自然，妻子离去只是回故乡去了，我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故乡呢？庄子已经看透了生死，也超越了生死，这其实也是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中表达的思想：“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一个人如果真的看破了生死，那世上的一切争权夺利，对于他/她还有什么意义，还不都是过眼云烟？难怪《倚天》里赵敏在海上飘摇的小船中听到“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这一句歌词时，握着张无忌手掌的纤指寒冷如冰，聪明的她听懂了！
同样，在《倚天》中，当张无忌与小昭困在光明顶秘道中无法找到出口时，善解人意的小昭开口唱了这两首歌：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 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经历一番孤独寂寞的出生入死后，张无忌听到这样的歌，回想起自己十余年艰苦备尝，今日又困处山腹，眼见了无生机，怎么能不“不禁魂为之销”？此时的张无忌，已经从往日对死亡安慰性的想像，升华为对生命的体验和感悟。
既然“天地尚无完体”，既然岁月如流青春易逝人生无常， 世间一切形式的“有”都那么短暂无常，那人活在世上还要计较什么算计什么争夺什么执着什么吗？这不是消极的人生态度，这是真正的洒脱和超越。
所以，在《倚天屠龙记》的结尾，张无忌卸下明教教主职务后，选择与赵敏远赴蒙古大漠隐居，从此不问江湖事。这正符合了庄子《逍遥游》中的追求：不受任何拘束，追求优游自得的生活情趣。本来以张无忌宽厚平和的性格，他并不愿意卷入江湖恩怨仇杀中，只是因为民族大义在肩，对明教的责任在肩，他才不得已踏入滚滚红尘，待大局初定，无忌自然就功成身退了。在金庸小说中，江山和江湖都只是侠的行侠仗义之所，一旦恩仇了了，许多侠客自然就选择飘然归隐，回归自然，享受生命的逍遥自在，张无忌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之一，另一个突出的代表是《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
庄子在《逍遙遊》中一再阐述自己无所依凭的主张，在他看来，客观现实中的所有事物，包括人类自身都是对立而又相互依存的，如此人就没有绝对的自由，要想无所依凭绝对自由就得无己，一切顺乎自然，超脱于现实，“不滞于物”，才能追求无条件的精神自由。张无忌最终的飘然归隐、追求逍遥自在的生活，不正是庄子的道家逍遥思想的最佳体现吗？
在金庸笔下，张无忌是真正的道家之侠，是武林中的庄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