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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盐津蜂蜜

时间:2021-08-19 03: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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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盐津蜂蜜

天空上看不见女人,女人站在大地的边上,背着背篓,里面塞满仅够活命的土豆,在山崖边上迎风走着,头上裹着绿头巾或者红头巾。昭通风大,尤其在冬天,每一张脸都被刮得彤红,就像红日下凡。

昭通城建在千万大山中一处高山顶的坝子上,前面是四川盆地,后面是云南高原,金沙江在北方的峡谷中金光闪闪,这是昭通地区的风水宝地,米粮之川。一眼望去,颇有一马平川的感觉,这在昭通地区,是相当稀罕的了。这块地是个胖子,厚实健硕,植物肥得流油,呈现出深厚之色。多年前我去,望着这一马平川的富饶,很是有搬过来住的冲动。

我来昭通,主要是想来看看樊忠慰。云南这么多县城,为什么独盐津值得牵挂,因为樊忠慰住在这里。在昆明遇见他几次,都没说话,或者笑笑,或者不笑。他诗写得好,与我不是一路,令我很是着迷。他看上去不像是昭通那边来的,身子瘦弱,扛不住枪。眼神飘然世外,看着你,又忽视你。他其实忽视世界,经常需要棒喝,才回过神来一下。

顺着峡谷缝缝走下去,走到底,走到只有一线天的地方,就是盐津。

盐津这地方行政上属云南,文化心理、生活方式却属四川。说话卷舌,茶馆流行。茶馆最多的是普洱镇,普洱镇在盐津下游,一条老街上有38家茶馆!县政协的老张统计过。古镇挂在河岸的峭壁上,临街都是黑乎乎的老屋,黑得似乎就要燃烧。黑暗的屋内,一张张白生生的脸,一个个赤裸的背,深渊中漂着的贝壳似的,正在乌烟瘴气中玩牌、品茶、聊天、嚼瓜子……似乎时代从来没有变化。旅馆外面,一个挂满肉块、铺着辣椒、烟草、茶叶、花生、土豆、鱼干、家禽、鸡蛋、红糖、小吃摊……的集市,浩浩荡荡,像是与绝壁下面的河流并行的一条彩河,人类创造的河流,有人顶着纸箱子穿越人群。正是五月份,天气燠热,茶客光着上身蹲在茶馆里,同样光着上身的男人在人群里坦然而行。女人就遭殃啦,衣服一件也脱不得,满脸是汗珠,仿佛首饰都化开了。集市到处是彼此矛盾的事物、箩箩旁边是电视机,电视机里的狗被一只真狗斜瞟着。卖甘蔗的摊位隔壁是镶假牙的摊位。大家相安无事。时而蒸汽滚起,刚刚出笼的肉包子令人抿唇舔舌;时而垃圾泛滥,令人反胃作呕,皱起眉头。人们视若无睹,熙熙攘攘、此起彼伏,忽然喧哗(一群人在挑选一群鸡)、忽然安静(一位老妪靠着老宅的门面梳着最后几根长发),孩子们背着书包雀跃着,姑娘呆呆地看着街子外面的江水,江上有一座吊桥,人影憧憧。茶馆里的人在摆龙门阵,讲的是四川古音,很不好懂,但依稀听出来,是在说从前张司令、李营长的故事。我听着不想走,写小说的包倬也不想走,研究生赵凡也不想走,干脆都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再喝一碗。大叶子茶,一块钱一碗。

樊忠慰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顺江而下就是。这边厢摆的是这种龙门阵,那边厢他写的是那种诗:《黑豹苦难的王子》:囚笼是宫殿心脏是石头/当山羊从女人的皱纹叼起小鱼/你饥饿的胃翻卷鼠毛枯草湿土/你的病弱是一幕皮影戏//锁比利齿咬得更紧/脚踩到了宇宙的中心/不静止也不移动/一团渴死的自由/让头颅着火,脑浆哭泣//眼珠里滚飞的鹰呀/像一粒炒爆的黑豆/它的翅膀是不是天空的俘虏/只有梦穿破栅栏/幽灵般遁入深林//嚎叫吧!诗歌/不幸的生命因破碎更美/你看夜空那颗黯淡的星/会不会是黑豹的眼睛/在我的手中成为黄金

是否水火不容?也不知道这些茶客看过没有,他们知不知道盐津不仅有盐巴美女(民间说,盐津出美女。)还有个诗人樊忠慰?

樊忠慰穿着红色的短袖衬衣,从一个广场上飘过来,看他走路的样子就不是凡人,刚刚落地似的。苍白,孤傲,没有笑容、不语,仿佛才从诗歌住院部出院,还在药物过敏。在广场边上找了个馆子吃饭,坐在外面的路边,周围是些树。他不能喝酒,写诗那么热烈,人却呆呆的,仿佛知道自己不是凡人。

有时候他抬腿就走,顺着公路,走了40公里都不知道。天神、魔鬼在他耳边说着话,他一边搭讪一边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就像仙人一样,对一切视若无睹,大卡车也怕他三分。身上没有身份证,走到41公里,被巡逻人员注意到,怀疑是逃犯。拿下,送回来。他就是一逃犯,一直企图逃走,他总是有一种逃亡者的表情。多年前,我忽然读到他的诗,叹了一口气,云南真是出诗人的地方。仿佛西藏人寻找转世灵童,都不知道会出现在哪里,忽然传说来了,盐津出了个樊忠慰。他确实像灵童,飘然出世,纯洁干净,眼神清澈迷离。不是迷惘,他不迷惘,他知道要怎么写下他那些超验的感受。这是一个奇迹,他握笔的时候非常清醒,准确地记下那些词。他吃饭、读书,使用电脑。

我们吃了饭,沿着盐津县的大街一直走。忠慰说,去他家坐坐,有点东西要给我。我们就跟着他去了。

樊忠慰住在临街的一栋楼房。楼梯口有一道铁栅门。楼房前面是县城最热闹的大街,后面是成昆铁路。要么是被堵住的汽车杀猪般惨叫,要么是不可一世的火车轰隆着摧枯拉朽而过。房间简洁朴素,家具形单影只,三个房间,空着两个。客厅里摆着巨大的沙发,对于他的身躯来说,那沙发是太大了。一进屋,就有一趟火车吼着撕裂房间,扬长而去。巨响中,我似乎看见樊忠慰像蒙克那幅叫做《呐喊》画里面的那个人一样捂着耳朵尖叫,其实他没有,安静得像一只猫,坐在床沿上。拉了拉垫单。一前一后两大音箱,他的房间夹在中间,就像一盒无声地颤抖着的磁带。他的床上铺着一床席子,床前是一张桌子,摆着一台电脑,扔了几本书。他又该住在什么地方?荷尔德林也有精神问题,他在诗里写道,“阿尔卑斯的夜依然晴澈/浮云/凝聚着喜悦/将空谷深锁/轻嬉的山风/飘忽无定/啸傲着/一缕幽光/从冷杉垂落/倏然隐没”,但这也就是诗人荷尔德林可以日夜漫游的家乡啊。樊忠慰的诗与他的现实是分裂的,作为写诗的人与常人是分裂,作为在一个在单位支取薪水的职员和他的同事是分裂的(盐津县仁慈,樊忠慰可以不上班,在家写作。)多重的分裂,他身上同时呈现着真身与假身。他就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这是现实的樊忠慰还是虚构的樊忠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这个时代,谁不分裂?古典的心灵经验,日异月新光怪陆离的现实。但这不是破碎,而是纺织,他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他忽然走到窗前,掀开一缝,窥望下面的大街,似乎他是置身在一处森林里。我与他的共同处是,我也可以置身在这个世界里,什么都听不见,我常常虚构一些声音,包括为物理证明没有声音的事物想象出它们的声音,为有声世界想象它们从未有过的声音。他不是生活在被铁路和公路两大交通部门夹着的缝隙里,而是生活在他自己虚构的世界里,虚构只是对于外人而言,对于他,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恐怕才是幻觉。

高山就在樊忠慰家的后面,他有时候出去爬山。火车穿过时,撬棍般地撬得山梁摇晃。他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遇到推土机而不是豹子。他就退下,走另一条路。

我说,我想小睡一阵。他去拿来块毛巾,铺在他的枕头上。我即刻就睡着了。

我睡醒就告辞了。临走,忠慰说要送我点东西

他取来,是四罐子蜂蜜。这时火车和汽车再次包抄而过。

四罐蜂蜜装在塑料袋子里,沉甸甸地,就像是虚构之物。

“春天是大地绿皮肤的妈妈/青云乳鸟,彩蝶搬花/凝神的沙漠,我是哪一粒沙”——樊忠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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