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的生活层层叠叠，下一层紧挨着上一层，以至于我们老是在新鲜的遭际中碰触到过去的旧痕，而过去既非完美无缺也不功成身退，而是活生生地存在于眼前的现实中。”朗读者
我看《朗读者》的时候，脑子里常浮现托尔斯泰的一句：“风中之烛在风中摇曳，微弱的亮光照亮四周，最终在黑暗之中黯然飘逝”。微光在我眼前被反复点亮而又逝去，最终汇入一条沉静而又肃然的河流，将我冲向远方回到属于那个时代的过去。
我像端详一片叶子叶面上精巧动人的脉络般端详着这部影片。从前半段主人公波澜不惊的生活轨迹里一场随时都会惊醒的梦，以及在这一段混沌而无望的岁月下埋藏的散发着罪恶芬芳的情欲，到后半段被法律与伦理所拷问着的以主角汉娜与米夏尔为代表的两代人。托尔斯泰笔下的聂赫留朵夫在阿赫玛托娃的法庭审判之后的忏悔中复活了，而米夏尔，他该如何审视曾经的爱人所代表的父辈在纳粹时期的所作所为，他该选择替他们忏悔来减轻彼此的煎熬，还是在逃避与痛苦中缄默不言。
所有的命运都像是丛林里凛冽的风，吹痛想要进行反思的心。前半部分充满矛盾的爱恋像是对后来被扭曲的人性与关系的沉痛预告。这个畸形而未被上帝原谅的时代里，人们的彷偟与无处宣泄的躁动、憎恨、虚伪的正义，像是深入血液中的毒素，噬咬着人性中坦诚与善意。
二战后的德国，那些参与过暴行的战犯成为了众矢之的，民众高高地扬起法律的长鞭，判决还未下达，潮水般的恨意就已经将他们淹没。战后一代对前一辈的宽恕也被吞没在义愤填膺的心情与审视罪犯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里，他们极力地割裂与上一代人的关系。
人们都逃避着，却认为自己在勇敢地睥睨。法律成了不容指染的斩除恶根的屠刀，成了审判团的期待，整个战后民族的期待。当法律成了绝对倾向的武器时，它本身也成了一种枷锁。法律本身无错，而是人们的方向错了，对罪行打下永世不得翻身的烙印，即使是面对被希特勒的狂热信仰所蒙骗的无知者，涉身其中却并未犯下罪过的普通人，这一代人依然没有选择聆听与宽恕。他们用所谓的正义来控诉，而不是反思。历史被当做耻辱摒弃了，被那些自认为无罪的人，因此整个民族从未得到真正的救赎。
我几乎与米夏尔同时发现了汉娜的美，尽管她已不再年轻。她有高高的颧骨，均匀而冷冰冰的唇以及劲瘦有力的双肩，岁月在她的眼角与额头留下痕迹。她的举止带上了中年妇女的利落与粗暴。她让自己赤裸的胴体紧紧缠绕着小她二十一岁的少年，让他嗅她秀发里干净的芬芳，颈窝处清新而又略带酸涩的汗味。她像一个良善的姐妹一样抚摸他的脸，又用情人般的口吻对他低语道：“给我朗读一段，你不愿意吗，孩子。”
他为她读《奥赛罗》，读《战争与和平》，还有《带着一条小狗的妇人》。她时而像一个樵夫般放肆大笑，时而缄默沉思，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谬而又引人遐思的命运，时而又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一样偎在他的怀里因受阻的爱情而泪流满面。她充满了秘密的蓝眼睛停留在年轻的爱人的眉眼间，又倏地飘向了无处可寻的遥远地方。直到有一天，这个敏感而又莫测的女人像魅影一样消失，留下了空荡荡的房屋与她的气味，以及那段聆听了无数深情朗读的不伦岁月。
等米夏尔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在对纳粹战犯审判的被告席上。女人依旧淡漠的脸使他感到恐慌与诧异，同时他知道了她曾经的身份——纳粹集中营下的女看守。在法官压迫性的诘问与听众带着轻蔑与恨意的窃窃私语中，他终于意识到往日的岁月被抽丝剥茧后惨痛的真相，绝望地发现那段横亘了他生命大半岁月的恋情在伦理的罪责与人性的拷问下早已随风而逝。直到汉娜被指控撰写了提交给纳粹的报告，凝聚着所有人目光的纸笔被递到她的面前，要求核对她的字迹时，她怕自己是个文盲的事实暴露，怀着极大的痛苦认下了这份重罪。
在被判无期监禁的那一天，她流泪了，他也泪流满面。他忆及过往温情日子中的种种细节，她拒绝阅读而执意要求他朗读给她听时无限柔情而又伤感的微笑，拿到菜单时的无措，发现他留下一张纸条时莫名其妙的暴怒。他才意识到这个女人是一个文盲，又怎么可能写下那份重要文件。他对她遭遇与承受感到心痛，却因为她曾经的身份而深深责备着她。
我意识到，我早已认为逮捕汉娜是天经地义的事。这倒不是因为对她的控告有分量，对她的怀疑很强烈，这些我一时都还来不及详细了解。不是由于这些，而是因为一旦她锒铛入狱，就会从我的世界，从我的生活彻底消失。我要她远远离开，要她遥不可及，要她成为纯粹的回忆，像过去这些年来她已经转化成的、沉淀着的那样。
米夏尔最终选择了逃避与沉默，他并没有选择替汉娜申辩，尽管他只要下定决心便能做到。他去狱中看望汉娜却最终又选择转身离去，理性与道德让他无法回避对汉娜的谴责，面对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他选择了忘却。否认乃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背叛。当步入中年的米夏尔重新拿起了《奥赛罗》，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涌上心头，他录下自己朗读的声音，将磁带寄给了他再无勇气面对的昔日恋人。
他的眼睛里有懊悔，有躲闪，有不忍，他最终没有拥抱着汉娜衰老而孤单的灵魂。但那一盘盘装满声音的磁带，一个个汩汩流出的单词，像是一只只灰色的蝴蝶，带着慰藉与对往事的祭奠飞进狭窄的狱中，给她带去上帝的拥抱。这也是这部令人心碎的作品中永恒而慈祥的真谛——文学的悲悯与它对人性的关照。她因他的朗读而选择原谅，一个孕育着悲剧的民族，也终将在忏悔与诵读中得到救赎。
当我们敞开心扉，我们合而为一。
当我们沉浸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们奋力前行，逆水深流，直到涤净往昔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