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清朗，突然想和你说说话。我前几天去昭苏采风，你问我油菜花开了没有。今年雨水充沛，昭苏的庄稼长得好极了，草原上野花满坡，山林草木葳蕤，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给你形容七月的昭苏那种波澜壮阔的美。在夏塔峡谷之外，有个依偎在山脚下的柯尔克孜族村庄，黄昏走进村子，阳光浸透草木，散发着夏天的味道。
一家柯尔克孜牧民家访点是我们那天晚上的安居之所。院里有几棵杏树，青杏勾引得舌尖上直泛酸水，树下一丛丛奥斯曼草开着星星点点橘色的花。我站在树下，无端地担忧这青青的杏子何时能成熟，主人家的孩子能不能吃到嘴里。昭苏的冬来得早，也来得猝不及防，况且这里是夏塔，木扎尔特雪峰近在眼前，我担忧终年不化的冰川带来的寒冷，也担忧随时从天空洒下的雪花会终结一切没有来得及成熟的果实。你说我的担忧是不是多余？草木自由自在生长的好，皆有果实更好。张晓风说“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是啊，生活如此美好，我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我不该责怪气候的出尔反尔，它始终寻着自己的路途款款而行，不声不响，履行着本来的使命。而人是贪心的，这个世间的一事一物，总是因着自己的利益而生感激，也总是因着人的无知而心生厌恶，我们很少去想其实是我们自己要的太多，会错了意而无辜了万物。
漫步在村子里，有人声车声入户，野鸽子伫立在屋顶，山边还有火一样燃烧的夕阳，这是流水一样的人间烟火。假如你也看到暮色中与树梢构成一幅剪影的野鸽子，也会像我一样遽然激动吗？野鸽子带给我的欢愉，连它们自己也无从知晓，万物从容优雅，只是许多时候我们来不及懂得欣赏。在这样清凉静谧的山村，你是否愿意少一些失落与执念，是否可用感恩代替苍凉？看到一朵蒲公英开成无数小伞，是否就像看到许许多多自己的从前，和许许多多消失的夏天？我们来到别人的村庄干什么？是来看花看水看山？还是来躲避城市生活的压力和无奈？白天在夏塔大峡谷，冰川雪岭，松林幽深。坐在赤桦树下，目光所及之处是漫步的牛羊、绵延的群山和依恋在山头的云朵，宛如一幅游弋的画卷。久居城市的人是需要这样的画卷的，就像我一样，在偶然的机会里去做一次心灵的洗涤，把内心深处的那份浮躁与纠结，卸载在不为人知的山谷。就在那里，我遇到了雨后的三道彩虹，是的，三道彩虹同时出现在山谷，层层迭起，如在幻境之中。我宁愿相信这是夏塔的山神在我的头顶布下了一道旨意，它隐含的寓意值得我用一生去感悟，总有一天我会明白此中的深意。
太阳隐成云后的一朵红晕，余辉悬在半空，光影就是不落下去。边疆太辽阔，时间前进的步履很缓慢，甚至感觉像静止下来，而人也顺应着这种缓慢，一餐晚饭，慢慢地吃啊喝啊唱啊，总也没有结束的意思。站在院子里，抬眼就看到青山含黛，宁波的荣荣大姐问我“从这里到那座大山有多远？”我刚要开口说“我们新疆人常说望山跑死马……”正从身边经过的男主人停下脚步替我回答了 “马跑出汗的功夫就到了”。我默认了他的答案，心里还在默默猜度：马要跑多久才能出汗？半小时？一小时？或者更长？这些问题，也许该问天空的鹰，山坡的马，林间的风，它们才是这片天地真正的主人。牧民虽然住进了定居点，向着现代生活方式一步步靠近，他们还是不习惯使用北京时间或者新疆时间，通常的表达依然是游牧似的，对于时间长短的表述也与生活习惯紧紧相连。这是边疆的生活方式，也是边疆人看问题的方式，越是粗放的游牧生活，越是有着高度统一的精神世界。
小时候在农村，老人们对于时间的表述也是这样率性、朴实、共自然而生。天黑时分，常听到巷子里传来老人数落孩子的话语“羊都归圈了，你都不知道回来！”清晨时一定要早起，放假想要睡个懒觉，我奶奶就会站在床边责怪“牛羊都出圈了，你还睡呢！”多少年过去了，很多美好的事物和故事说出来的时候恍如隔世，童年快乐的时光满满地还都堆积在心里，以至于时隔多年我都无法将那些感觉沉淀成文字，沉淀成一种纯粹的情感。如果能够一直保持这种生活状态该有多好啊，在漫长的时光里，没有指针和刻度的指使，人们的目光与家畜庄稼彼此留恋关注，在简单的劳动与食物里，永远心存顺应天命的幸福。
我们坐在洁净的地毯上，炕桌上摆满了柯尔克孜族特色美食。忙碌的女主人有条不紊地为众人添茶布菜，我看着她恬静的神情，忽然有点为自己惭愧起来。我始终无法把日子里的那些小事当成理想、化成意义，总是想做些更大的事情以证明这个世界我曾经存在过。然而，世界再大，都大不过我们的内心，何不像她那样安之若素，她一定有她以为的生活的意义，哪怕这种意义并非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之类，而仅仅是为家人烧一壶奶茶，守护一只羊羔落地，夜晚拥住孩子温热的身躯，她都可以为此轻略了地域偏远或忍受漫漫严冬沉静以待。主人递过来一碗鲜醇的马奶，我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草原豪情。坐在我旁边的大姐不喝马奶，她用讶异的眼神看着我仰起脖子豪饮。一直以来，内地人用想象一颗石头的硬度来想象新疆，直到进入它柔软的内核，才发现一切都不是原本以为的那个样子。我想，所谓西域，所谓边陲，都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而已，或者说有所指向的只是一片地域所特有的文化观念和生活形态，是这样吧？那天晚上，来自天南海北的熟悉与陌生的友人聚在一起，每个人的差异是如此巨大，而每个人的情意与个性，因为有诗歌作为底色，有酒与歌助兴，无论是尘世的，还是灵魂的，都在月色里展现得清晰而彻底。后来呢，窗外月光澄澈，耳边还有歌声，枕在星光和虫声里，我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一夜无梦。作者:张惜妍
编辑| 阿孜古力 王瑞
校对| 杨晨
责编| 马明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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