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偶然地，非常偶然，我们瞥见了武汉人的朋友圈，我们看到在汉口，在武昌，那些排起长队认领骨灰盒的人，有的人整整排了五小时的队。我们瞥见他们在春天里悲伤的身影，瞥见他们眼角还未干涸的泪，仿佛被电击了一下：原来，这看似恍恍惚惚的人间，真的死过很多人，就在春天即临的二月，就在万家团圆的除夕，就在武汉。一个又一个有名字的人，都成了无名的死者。一个又一个蜷曲在角落里默默死亡的人，连统计数字都不在内。我们才惊觉，才醒悟：死亡真的存在过！死神的掠夺并没有彻底停止，只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武汉那些沉痛的家庭，还才被允许预约认领骨灰盒，我们就已经在翻篇了。我们俨然翻篇了。这真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我痛心人的忘性如此之大，也痛心我们置身的这个地方，他们唱响了赞歌，却不能容许别人小声地抽泣。尽管我们太了解这个世界的法则，就像无比了解一台机器的构造。它的内里不会有恻隐之心，不会有温热的泪。
本期编辑|许闲向字问人｜第76期
请允许悲伤，允许我们小声地哭一会儿
文徐海蛟
武大樱花又一次开了，这场樱花注定没人赏。樱花兀自开，像云霞一般盛大，樱花兀自落，像飞雪一般感伤。你看到的是一场花事，我看到的是一场无声的春天之觞。这不是樱花，这是武汉人落的泪。武汉真的好了吗？武汉人，你们现在都好吗？你们吃上平价的菜了吗？你们多少天没吃到肉了？你们生了其他病，能顺利就医了吗？你们心里的疼痛平复些了吗？你们在心里小声地告诉过自己“春天来了”吗？60多天过去了，人们的耐心终于耗尽。一种声音淹没另一些声音，就像一场新的潮水覆盖那些细小的浪花。
人间繁忙，人心粗鄙，谁会记得被撕碎又扔到风里的倒霉的年月，风会记得吗？
60多天过去了，没有人再问：武汉，你还好吗？没有人再问，那么多记者，那么多媒体，那么多手机，那么多相机，集体按下了停止键。他们只想追逐胜利的轰鸣。
我们习惯性地选择了将目光看向墙外，我们开始听到赞扬，我们开始洋洋自得，我们开始为美国担忧，为英国担忧，我们以幸灾乐祸的心暗自偷着乐。我们为英雄鼓掌，我们准备投入火热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这不就是生活的常态吗？谁愿意深陷在一场病里，没日没夜地深陷其中？尽管嘲笑另一片遥远土地上的死难显得那样粗鄙，我们甚至也认为无伤大雅。
只是偶然地，非常偶然，我们瞥见了武汉人的朋友圈，我们看到在汉口，在武昌，那些排起长队认领骨灰盒的人，有的人整整排了五小时的队。我们瞥见他们在春天里悲伤的身影，瞥见他们眼角还未干涸的泪，仿佛被电击了一下：原来，这看似恍恍惚惚的人间，真的死过很多人，就在春天即临的二月，就在万家团圆的除夕，就在武汉。一个又一个有名字的人，都成了无名的死者。一个又一个蜷曲在角落默默死亡的人，连统计数字都不在内。我们才惊觉，才醒悟：死亡真的存在过！死神的掠夺并没有彻底停止，只是稍稍松了口气。武汉那些沉痛的家庭，还才被允许预约认领骨灰盒，我们就已经在翻篇了。
我们俨然翻篇了。
这真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我痛心人的忘性如此之大，也痛心我们置身的这个地方，他们唱响了赞歌，却不能容许别人小声地抽泣。尽管我们太了解这个世界的法则，就像无比了解一台机器的构造。它的内里不会有恻隐之心，不会有温热的泪。我痛心，我们的媒体大肆展示着意大利逝者的灵柩，展示着意大利街头排成长队的灵车，展示着意大利报纸上整版整版的讣告，却没人愿意注视武汉的殡仪馆（当然，或许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利），没人愿意给死后的同胞以怜悯的一瞥。我更痛心的是，朋友圈里那张拍了汉口殡仪馆门口排队领取骨灰盒的照片，竟成了违禁的摄影作品，那些提及汉口殡仪馆排队的家属的文字，竟成了非法表达。
如果悲伤的权利都被剥夺，那我们还剩下什么？古老的中国，死者为大。在这颗蓝色星球上，人之所以彰显出高贵，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对死亡的珍视，你想想，有哪一种动物和植物会像人类那样对待死者，敬畏死者，并且为逝去的同类哭泣呢？但现在哭泣成了不合时宜的表现。如果悲伤的权利都被剥夺，还会有谁再去铭记疫病初始时的疼痛和危机，还会有谁从中习得教训？以避免轮番上演的悲剧。如果悲伤的权利都被剥夺，如果为亲人的逝去小声的呜咽和哭泣，都令他们嫌隙和厌恶，你还相信人道和善意的存在吗？不论你是否相信，一个人有两次生命：一次是肉体的生命，还有一次是精神的生命。当肉身消亡，若他继续被世人记念，他继续活在另一些人的回忆里，一个生命的火焰就不会真正熄灭。那些无名的逝者，那些全家都不在了的逝者，如果我们那样快地忘却了他们，他们就第二次死亡了。诚然，这篇文章或许又将很快被删。但我写下它，还是期望你和我一起记住那些无名的逝者，记住2月，记住此刻的武汉。我写下它，是因为我的良心一直在催促我这样做。
-Theend-
